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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良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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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葳蕤在真慶道院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她在三清殿上跪誦《老子五千文》,蒲團邊上攤開的那卷經文便是陳操之手抄的,是黎院主留下的唯一的一卷,陸葳蕤看著書卷上那一個個精神飽滿的行楷,又用指尖在上面輕輕摩挲,想著這書卷上的字都是陳操之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心里就莫名的歡喜,仿佛那日在書房里輕輕碰觸陳操之的手背――

  陸葳蕤知道陳操之有個逐出宗族的從兄妄圖阻撓陳操之定品,可她并不是很擔心,她覺得陳操之一定能定品,昨日她問了爹爹,爹爹笑道若是陳操之都定不了品,那吳郡還有誰能定品?爹爹說了這話后又喟然一嘆,說可惜陳操之門第不高,不然定二品有何難!

  小婢短鋤在道院門前守著,遠遠的看到陳操之與劉尚值這些人走過來,趕緊進去報知葳蕤小娘子,陸葳蕤便來到門前古柏下,看著陳操之含笑從容的樣子,原有的一點點擔心也煙消云散了。

  陳操之走過來作揖,微笑道:“早間我上后山看過,茶花全謝了,葳蕤小娘子莫要傷心落淚啊。”

  陸葳蕤眼里眸光蕩漾,抿唇笑道:“不會了,我沒上后山。”即命小婢短鋤將兩卷畫軸交給陳操之,說道:“陳郎君,這是兩幅《虎丘芍藥圖》,一幅是我畫的,另一幅是張姨畫的――”又輕聲道:“后日早些來見我爹爹,把畫帶來,辰時前到,好嗎?”

  陳操之應了一聲,陸葳蕤便即登車回府。

  祝英臺走過來道:“子重兄的陸府女弟子又來求教了?這是陸花癡作的畫嗎,讓我一觀如何?”

  陳操之道:“回桃林小筑看吧,賢昆仲與我們幾位一起飲幾杯春醪如何?”

  祝英臺道:“多謝,我從不慣與人聚飲――英亭,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祝英亭看了兄長一眼,搖頭道:“阿兄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陳咸聽說這兩位是上虞祝氏子弟,便道:“陳某有一女嫁給上虞徐氏,聽說徐氏有一女嫁給祝氏,不知賢昆仲識得否?”

  祝氏兄弟對視一眼,祝英臺答道:“祝氏旁支甚多,而我兄弟這數年來都是在外游學,并不知哪位從兄娶了徐氏嫂嫂。”

  陳咸見祝英臺神色有些冷淡,想起祝氏是士族,而陳氏、徐氏都是庶族,也就不再多問,岔開話題道:“可恨那陳流趁亂溜走了,要當堂嚴懲才是,這敗類竟敢在庾大中正面前進讒言,若非操之博覽典籍、應對自如,這回真要被陳流陷害了,那敗類肯定還要回錢唐的,我必上門毆之。”

  劉尚值問:“子重,后來堂上似乎大亂,怎么回事?”

  陳操之道:“庾中正服五石散,行散不當,在堂上突然發作起來,是以亂成了一團。”

  祝英臺聽了,微笑道:“服五石散,最忌積怒郁結,庾希以其最擅長的《周易》也沒把子重難住,已經惱羞成怒了吧,后又得知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急火攻心,是以病發,子重兄這回更是要名揚江左了,把恃才放曠的庾氏家族的庾希氣得半死,大司馬桓溫得知后也要拍手稱快吧。”

  祝英亭道:“庾希受小人蒙蔽,是為不智;辯難不如子重,是為不才,庾希是庾冰的長子,不智不才又無雅量,真可謂是虎父犬子,難怪保不住父輩基業了。”

  祝氏兄弟對庾希殊無敬意,言語間更是肆意批評,丁春秋聽得暗暗咋舌,上虞祝氏與他錢唐丁氏一樣,都不過是末等士族,但祝氏兄弟竟敢如此肆評庾氏高門,真是大膽。

  陳咸有些擔憂,問陳操之:“操之,若那庾希就此一病不起,只怕你定品之事又要起波瀾。”

  陳操之心想:“服五石散暴亡的似乎沒有吧,不然的話,五石散也不會那么風行了,服散只會得慢性病。”說道:“他自服散,與我何干!伯父不用擔心。”

  祝英臺道:“無妨,狂躁就是行散,不會有礙的――這事情傳揚出去,子重兄定品更能確定不移,。”

  陳咸一想,對啊,這些世家大族最重名聲和雅量,若為這事挾私怨報復,不讓操之定品,庾氏家族真要聲名掃地了。

  回到桃林小筑,陳操之展看那兩幅《虎丘芍藥圖》,畫的是虎丘劍池旁的芍藥,取景角度略有不同,但一看就知畫的是同一株芍藥,畫上的芍藥花色鮮艷,綠葉滴翠,細看,一幅有雍容華貴氣象,另一幅則清新明麗。

  祝英臺奇道:“怎么有兩幅,不會都是陸花癡所畫吧?”

  陳操之道:“其中一幅是陸葳蕤所畫,英臺兄試看是哪一幅?”

  祝英臺不假思索地指著那幅清新明麗的《虎丘芍藥圖》說道:“自然是這一幅。”

  陳操之問:“何以見得?”

  祝英臺道:“且不論另一幅筆力老到一些,單從這幅看,這花瓣點染就很受子重兄畫那桃花的影響,而且其筆法既有衛協的情思精巧,也有張墨的風范氣韻,不是陸花癡所畫,又能是誰!”

  祝英臺的精于賞鑒,讓陳操之大為佩服,卻聽劉尚值道:“花癡陸葳蕤、詠絮謝道韞,這南北世家兩大名媛,貌且不論,以免被譏輕薄,論才,不知到底誰高誰下?”

  祝英亭道:“無論才貌,陸都是遠遠不及謝的,好事者把她二人相提并論,只是因為門第相當,年齡又相近爾。”

  陳操之微笑不語,這沒什么好辯的,他沒有見過謝道韞,謝道韞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傳名后世,但在他印象里還是蒼白如紙,哪里有陸葳蕤鮮活可愛,即便謝道韞才高十倍又如何,山茶花下低眉垂睫讓他插上金步搖的女郎是無人能及的!

  劉尚值卻是不服,說道:“不說其他,單說陸葳蕤這幅兼具衛、張兩家之長的芍藥圖,謝道韞就不及吧――還不知道謝道韞會不會作畫?”

  祝英亭鼻子出氣,冷笑不止,似乎不屑一辯。

  丁春秋看不慣祝英亭那樣子,便問:“陸氏女郎我們是見過的,才貌俱佳,英亭兄說謝道韞更勝陸葳蕤,難道英亭兄見過謝道韞?”

  祝英亭趕緊道:“未曾見過。”

  丁春秋大笑道:“既未曾見過,如何言之鑿鑿說謝一定勝陸,道聽途說乎?”

  祝英亭語塞,眼望其兄祝英臺,祝英臺只專心看畫。

  丁春秋從未在言辭交鋒中勝過祝英亭,今日駁得祝英亭啞口無言,大悅,呵呵而笑,而且奇怪的是祝英臺也不幫其弟爭這口舌,往日祝英臺可不是這么好說話的。

  祝氏兄弟離開后,阿林與阿嬌斟酒上菜,眾人飲酒暢談,說起上午經術考核之事,劉尚值詼諧善謔,把個庾希形容得極其可笑,又道:“子重,你那《一卷冰雪文》也應這事寫進去。”

  陳操之笑道:“豈敢,且為尊者諱。”

  午后,徐藻從郡城回來,說庾希并無大恙,陸太守又已派人去請廣陵名醫楊泉來醫治,讓陳操之不必憂慮。

  夜里,陳操之以為祝英臺會過來與他下棋,等等卻不來,直到亥時才見祝氏兄弟姍姍來遲,卻只立在檐下,祝英臺道:“子重兄,明月尚圓,如此清夜不踏月漫步,歌吹嘯傲,能無憾乎?”

  眾人都覺意興盎然,除了年近六十的老族長陳咸困倦欲睡之外,其余陳尚、徐邈、劉尚值、丁春秋都一起出了桃林小筑,往小鏡湖方向漫步而行。

  明月微扁,清光滿地,眾人各顧其影,引以為笑,忽聞清亮的竽聲悠悠而起,卻是祝英亭從仆人手里接過一支竽,是那種古制的三十六管竽,一邊行一邊悠悠吹奏。

  祝英臺與陳操之并肩而行,身量與陳操之一般高矮,比陳操之清瘦一些,輕聲道:“英亭這是在拋磚引玉。”

  陳操之笑道:“豈敢,英臺兄這樣說,我等下都不敢吹簫了。”

  祝英臺道:“子重兄何必自謙,桓參軍聽你一曲即解笛相贈,這是何等的知音妙賞,我何幸焉,這些日子時時得聞子重兄雅奏。”

  小鏡湖畔,水氣泠泠,花香幽幽,月影婆娑,待祝英亭吹罷一曲,陳操之取出柯亭笛,緩緩而行,簫聲悠嗚,如絲如縷,綿綿不絕,吹的是后世名曲《良宵引》,原是古琴曲,用洞簫吹奏也很適合,濃淡合度,意韻深長,讓人頓感天地虛靜、良宵苦短、友情可貴――

  次日午后,吳郡署衙廨亭公示,吳郡九十六名待品士子全部定品,但因庾大中正貴體欠安,暫不能赴建康司徒府述職,所以陳操之諸人的定品免狀一時就分發不下來了。

  三月二十一日卯時末,陳操之依約來到陸納府上,交還那兩幅《虎丘芍藥圖》,陸納一見到陳操之就哈哈大笑,想必是想起前日庾希被陳操之氣得裸奔之事,笑過之后便道:“操之,你把畫送到惜園去吧,且慢,內子與葳蕤今日要游虎丘,要把畫成的這兩幅畫去對照那劍池畔的芍藥,說不定已經出府了。”

  話音剛落,廊上便傳來陸葳蕤的清脆明快的嗓音:“爹爹,我和張姨還未出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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