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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春夜細雨尺八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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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操之坐到畫案前,祝英臺與祝英亭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分坐于畫案兩端,一品沉香襲人,陳操之提起筆又放下,搖頭笑道:“賢昆仲這樣盯著,我真是無從落筆。”

  祝英臺微哂道:“奔馬迎面、大風摧樹,猶自神色不變,此之謂名士風度,我兄弟只是邊上看你作畫,你就心神不寧、無從下筆,這等修心養性功夫還欠磨礪吧。”

  陳操之笑問:“設若某日你行于路上,不慎被那駕車的魯西牛一頭撞到溪里去,你從溪里掙扎爬起,泥水淋漓,那時還有名士風度嗎?”

  祝英臺細長清亮的眼睛凝視著陳操之,徐徐問:“子重兄要驅牛撞我?”

  陳操之微笑道:“豈敢,假設爾。”

  祝英臺道:“若以假設論事,則俗不可耐矣,嘗聞會稽謝氏安石公與孫綽孫興公等泛海,風起浪涌,諸人并懼,唯安石公吟嘯自若,舟子見安石公未令歸舟,亦不敢返航,船去不止,風浪轉急,安石公乃徐徐曰‘如此將何歸邪?’舟子承言即回,眾人皆服安石公雅量――若依子重兄假設,風摧舟沉,命既不存,又何談雅量!子重兄平素都是這樣論事的嗎?”

  這個祝英臺辭鋒太犀利,要辯起來又沒完沒了,陳操之淡淡道:“流傳開來的是雅量,未流傳開來的是遇難,如此而已。”

  祝英臺眉毛一挑,還待再辯,陳操之道:“要辯難清談,改日吧。”又提起筆來,祝英臺便不再作聲。

  祝英亭不想看陳操之作畫,氣惱地起身出了草堂,見陳操之的兩個仆人一個坐在檐下做木匠活,另一個舉著根六尺齊眉棍在不遠處“霍霍”地舞弄,舞得性起,突然一棒打在溪邊一株桃樹干上,“嚓”的一聲,齊眉棍斷折,還好那株桃樹年深日久,枝干粗壯,沒被攔腰打斷,但那一樹盛開的桃花,一時間全落盡了,一半落在岸上,一半零落到溪中,順水漂去――

  舞棒的少年吐了吐舌頭,將折斷了齊眉棍也丟進溪里,走回來了。

  祝英亭心道:“這少年好大的力氣。”在檐下站了一會,又進去看陳操之作畫。

  陳操之這時已經靜下心來,旁若無人,專心作畫,他先畫那片桃林,用的是這個時代沒有的小寫意點染法,落筆成形,不能更改,通過墨彩的干、濕、濃、淡變化、筆法的剛柔、輕重、頓挫,表現桃花的形態和質感,這種點染法對作畫者的畫技修養要求很高,不是胸有成竹者難以落筆,要求意在筆先,氣勢連貫,前世陳操之學吳冠中那種蘊含中國古典審美的西洋風景畫時運用過這種點染法,這幾日早起登山觀覽桃林全景,閉上眼睛,就是粉紅一片,所以現在畫來真謂是落筆如飛、如有神助――

  祝英臺瞧得有點發呆,這種畫法他真是聞所未聞,用這種畫法來畫遠景的桃花林似乎頗為適合,只半個多時辰,一片緣溪生長的桃林艷色灼灼出現在畫卷上,用色大膽奔放,似有桃色的霧從畫卷上升起。

  陳操之將筆擱在他讓來德削制的小筆架上,搓了搓手,側頭看了祝英臺一眼,說道:“今日就畫到這里了,有賢昆仲在邊上盯著,我是一絲不敢懈怠,感覺好辛苦。”

  祝氏兄弟都不說話,盯著這幅尚未畫成、只有桃花灼灼的《碧溪桃花圖》,半晌,祝英臺道:“我見過衛協、顧愷之的畫,似乎沒有這種技法啊。”

  陳操之含笑不語。

  祝英臺道:“子重兄畫的這片桃林,果然有我難及之處,今天真是開了眼界,原來世間還有這等畫法!”

  陳操之道:“嘗試而已。”

  桃林小筑外喧鬧起來,劉尚值、丁春秋從城里回來了。

  祝氏兄弟起身告辭,祝英臺道:“今夜想與子重兄手談一局,可肯賞光?”

  陳操之道:“怕獨自行夜路。”

  祝英臺笑道:“子重兄是這樣無雅量的人嗎?”走到劉尚值、丁春秋二人身前,鄭重邀請他二人去弈棋,然后才與弟弟祝英臺一道離去。

  陳操之見那幅《松下對弈圖》還留在案上,命冉盛追上送還。

  冉盛很快回來了,畫卷依舊在手,說道:“那位祝郎君說這畫本就是畫了送給小郎君的,不用還。”

  方才祝英臺彬彬有禮地邀劉尚值和丁春秋夜間去弈棋,弄得劉尚值和丁春秋二人面面相覷,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丁春秋奇道:“這個祝英臺如何轉性變得有禮了?”

  劉尚值道:“定是子重把他給折服了,傲氣全無了。”

  陳操之笑道:“哪里折服得了他,你們來看這祝英臺的畫,遠在我之上啊。”

  劉尚值、丁春秋看了《松下對弈圖》,贊嘆不已,這個祝英臺真是讓人又妒忌又佩服啊。

  丁春秋道:“玄談、書法、繪畫,這個祝英臺都稱得上是上品,現在只有子重在圍棋占了祝氏兄弟的上風,祝英臺今夜邀我三人再去對弈,自然是想贏回來,然后盡情嘲笑我等,依我之見,子重此后再不與他二人對弈,如此,祝氏兄弟贏不回來,必耿耿于懷、遺憾終身,哈哈。”

  劉尚值大笑:“那祝英臺心高氣傲,不讓他贏回去,他真是寢食不安的,不過最好是子重先擊敗他一回,然后不與他下,急死祝氏兄弟。”

  陳操之笑道:“若我敗給祝英臺,祝英臺再不與我復仇的機會,那我豈不也要急死。”

  丁春秋道:“所以說今夜就不去,等下派人去通知祝氏兄弟一聲便不算失禮。”

  陳操之道:“這樣豈不是顯得我畏懼他?一起去吧,祝氏兄弟與陸禽、賀鑄大不一樣,還是可以交往的。”

  正說話時,春雷震震,烏云四合,仿佛暮色提前來臨,天色昏暝,電閃雷鳴,大雨隨即潑灑而下。

  陳操之、劉尚值、丁春秋三人立在茅檐下看雨,劉尚值道:“晴了這么多日了,也該下雨了,我們這次來吳郡一路都未下雨,實在是順利。”

  丁春秋道:“這雨一下子是停不了啦,夜里不去下棋了吧。”

  晚飯后,陳操之練習了小半個時辰書法,左右手都練,劉尚值、丁春秋受陳操之影響,每日夜間也會練習書法。

  看看戌時初刻了,陳操之起身道:“一起赴約吧。”

  丁春秋道:“這雨夜還要去啊,讓來德或者小盛去通報一聲便是了。”

  陳操之聽著淅瀝的雨聲,說道:“我有過這樣的體會,有約不來,心下怏怏。”

  劉尚值起身道:“子重,我陪你去。”

  陳操之帶著冉盛、劉尚值帶著阿林,四個人戴上雨笠,阿林挑了一盞燈籠正要出門,就見春雨迷蒙的桃林小道上,兩盞紅燈籠冉冉而來,暈紅的燈籠光被雨淋濕了,不能照遠,好似用點染法畫上去的兩朵帶雨桃花――

  陳操之揚聲道:“是英臺兄嗎?”

  祝英臺應道:“是,子重兄才要出門嗎,等等你不來,我就送上門來了。”祝英臺說話的聲音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聽起來有一種橫笛的韻味。

  祝氏兄弟帶著兩仆兩婢來到草堂檐下,脫去木屐,將濕襪除去,換上潔凈的布襪,走上葦席,那榧木棋枰、玉石棋子也一并帶來了。

  祝英臺道:“子重兄,此番由我向你請教一局。”

  陳操之道:“我想問一下英臺兄棋藝算第幾品?”

  八年前,散騎常侍范汪著《棋品》,既闡述棋理,又羅列天下精于弈道的名手,分別定品,受九品官人法影響,東晉南朝人最愛分等級,對于琴棋書畫這些藝術門類都要品評,《棋品》、《畫品》、《詩品》、《樂品》――范汪倒是老實不客氣地把他自己列為棋品第一。

  祝英臺道:“我未與范常侍對弈過,族中一位長輩卻是常與范常侍對弈,范常侍略占上風,英臺自忖棋力不弱,應該有四品通幽以上的棋力吧。”

  陳操之心道:“若按后世段位制,這四品通幽就相當于六段了,算高段了,很強大的,不過東晉的六段不見得就下得過我這個業余強三段吧。”問道:“要擺座子嗎?”

  祝英臺道:“子重兄精于讓子棋的角部變化,想必是不愿擺座子的,那就不依座子規矩吧,前漢圍棋也是沒有座子的,我們且復古一回。”

  猜先,陳操之執黑后行,雙方各占四個角,祝英臺的白棋來掛黑左上小目時,陳操之走出了一個復雜的“村正妖刀”的變化,祝英臺應對有誤,損失了兩顆棋筋,此時盤上才僅僅下了四十一手。

  祝英臺凝視棋局,久久不落子,桃林小筑外的風雨聲緊一陣慢一陣。

  良久,祝英臺將手里棋子擱在棋盤一角,輕嘆一聲:“這局我輸了。”

  陳操之道:“棋盤尚大,何以早早認輸?”

  祝英臺道:“開局就受此重挫,這棋再下下去也無趣,我不喜劣勢下逆境行棋,那樣是胡攪蠻纏。”

  陳操之心道:“輸了棋還不忘譏諷我一句,你是士族子弟,沒嘗過寒門的艱辛吧。”說道:“弈道之旨在于爭,不爭如何獲勝?”

  祝英臺道:“不爭亦可贏棋,可惜我不到那境界,今日興盡,改日再弈。”起身告辭,在檐下穿上木屐,戴上精致竹笠,回首道:“敢請子重兄以豎笛一曲相送。”

  陳操之便取柯亭笛來,立于檐下吹之,望著兩盞燈籠在春夜雨中漸行漸遠,直至不見。

  簫聲消逝,雨聲淅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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