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長夏,靜謐無事,早晨和黃昏禽鳥鳴叫,最持久的,是此起彼伏的蟬鳴,日光愈熾熱叫得愈起勁,而龐然大物一般端坐在九曜山下的陳家塢圓形樓堡,則默默吞吐著遠處明圣湖的清涼水氣。
因為有瑯瑯書聲,陳家塢樓堡也仿佛有了靈性。
蟬鳴聲洋洋沸沸又忽然約好似的一齊噤聲,西樓陳氏叔侄就在這樣的蟬鳴日影中讀書習字,人高馬大的少年冉盛也勉強在學識字,負責給冉盛啟蒙的是潤兒,可笑的是潤兒還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條竹尺,指著書本上的字教冉盛念,冉盛念錯了,潤兒作勢要打他手心,很有嚴師的風范。
被一個六歲的小女孩管教,十二歲的冉盛很覺羞恥,但他也懂尊師重道,從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除了在書房里避不開,其他時候再看到潤兒,冉盛就是一個字——躲。
六月很快過去,七月初二,來福從縣上探得消息回來,檢籍令已下,縣署的官差衙胥從七月初三起分批前往本縣各民戶聚居地開始檢籍,縣尉統領的五十名步弓手也加強各道路的盤查,無戶籍的流民被拘到館驛,統一解送到郡上,再由郡上按其原籍送到各僑州安置,據說整個檢籍要持續到八月為止。
雖說有葛仙翁向汪縣令說情,但來福一家還是有點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沖進來一伙官差衙胥,把他一家都揪到縣上去,那就糟糕了,畢竟他這蔭戶是非法的,葛仙翁當初怎么不讓汪縣令給他來福一家安個戶籍呢?
冉盛和荊叔準備逃跑,跑到會稽郡去,會稽郡各縣并未檢籍,面相兇惡的獨臂老者荊奴對陳母李氏道:“主母,荊奴和小盛先去鄰郡避避,等九月間再回陳家塢,我二人在江東流浪五載,從未遇到陳氏這樣良善的主家,我二人一定會回來的,小盛還要繼續向操之小郎君和潤兒小娘子學習讀書識字。”
冉盛雖然怕識字,但卻不想離開陳家塢,他看上去高大健壯、力大無窮的樣子,但畢竟還是個十二歲孩子,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陳操之道:“何必去鄰郡躲避!我前幾日就向葛師稟過,讓荊叔和冉盛去初陽臺道院暫避,冉盛幫著葛師采藥煉丹,手腳勤快點就是了,誰敢上初陽臺去抓你們?”
荊奴和冉盛大喜,當即收拾行囊,向陳母李氏磕了頭,隨陳操之去初陽臺道院,葛洪見了,便安排二人住下,自與陳操之討論抱樸子一書中的金丹微旨,臨別時,陳操之又借了葛洪的醫學著作八卷肘后備急方回去抄錄,葛洪原有洋洋百卷的玉函方和金簣藥方,卷帙太浩繁,葛洪不建議陳操之抄錄學習,說太耗費精力,陳操之又不打算懸壺濟世,有精簡的八卷肘后備急方足矣。
此后數日,陳家塢平安無事,也不見檢籍的官吏上門,來福一家也安下心來,所謂品評田產等級之事也沒再聽人提起,直到七月初六,才有兩個官差來到陳家塢,由族長陳咸出面接待,捧出錢唐陳氏家籍,一一核對人口。
這兩名官差全無驕態,沒有任何故意刁難之舉,看到陳氏戶籍上附注的蔭戶來福一家,也沒有驚異的表現,顯然是得到汪縣令的叮囑的。
之前西樓陳氏以為風雨欲來的七月檢籍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輕易得讓人不敢相信,懷疑是做夢,但事實就是如此。
陳流自被逐出宗族,就一直呆在縣城,起先一段時間都不敢露面,近來才緩過勁來,成了魯主簿門下牛馬走。
七月初七夜里戌時,陳流遵魯主簿之命到魯府上拜訪,送上不菲的禮品,可魯主簿卻久久沒出來見他,這讓陳流提心吊膽,思來想去不知哪里開罪了魯主簿,正心驚膽戰,見魯主簿陪著一位敷粉薰香的中年男子從內廳出來,魯主簿神態還頗為恭敬。
陳流趕緊迎上去,脅肩諂笑道:“魯主簿,有貴客啊——”
魯主簿稍一點頭,對那敷粉男子道:“禇君,這位就是在下方才說起過的陳流陳子泉。”
這敷粉薰香的男子便是禇文謙,淡看了陳流一眼,問了句廢話:“你便是陳流?”
陳流躬著腰昂著頭,謙卑道:“下愚便是陳流,字子泉。”
禇文謙不看陳流,看著廳壁那盞雙魚燈,問:“聽說你被逐出陳家堡了?”
霎時間陳流血沖頂門,不是憤怒,是強烈的羞恥,臉脹得紫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魯主簿道:“子泉,坐下吧,禇君有話問你。”
禇文謙卻是一副厭惡的表情,說道:“不必了,那些事魯主簿對他說便是,告辭了。”
魯主簿送了禇文謙回來,在陳流面前箕腿坐下,看似隨意,其實是無禮,說道:“子泉,你可知方才那位貴客是誰?”
陳流知道應該是錢唐禇氏的人,很可能便是斗書法輸給陳操之的那位,但嘴上卻說不知,請魯主簿明示。
白白胖胖的魯主簿得意地笑道:“錢唐禇氏的弟子嘛,與我乃是知交——”
陳流自然要大大的恭維一番,說錢唐魯氏結交的都是名門,魯氏實有世家風范云云。
魯主簿很是飄飄然,卻又面容一肅,問:“你可知我何事要喚你來?”
陳流當然不知,小心翼翼詢問。
魯主簿知道現在的陳流沒有了家族庇護,只有死心塌地投靠他,當即也不隱瞞,將陳操之得罪了禇文謙之事說了,說禇文謙覓機要挫辱陳操之,問陳流有何良策?
陳流這才醒悟魯主簿為什么一心要敲剝陳操之,原來因為禇氏的緣故,不禁一陣興奮,卻道:“那陳操之有葛稚川為他說情,似乎不大好再謀他的田產——”
“現在不提田產那些事,”魯主簿打斷道:“陳操之自恃有才,肯定想在九月登高雅集上賣弄,妄圖博取名聲,引起郡上來訪問的中正官的注意——陳流,你要明白,陳操之若能象其父兄那樣博個一官半職,那你在錢唐就真是死路一條了,趕緊流亡他鄉去吧。”
陳流冷汗涔涔,聲音干澀道:“魯主簿你有事盡管吩咐,我陳流已經不是錢唐陳氏子弟了,什么都不會顧忌的。”
魯主簿點點頭,問:“那陳操之除了書法、音律之外,還有什么才能?”
陳流對陳操之了解甚少,他只知道以前的陳操之是個木訥的少年,除了孝敬寡母之外并沒有別的值得稱道之處,但這次在祖堂上他可是吃了陳操之的大虧,不得不對陳操之刮目相看,想了想,說道:“陳操之頗善強記,十歲即能背誦論語和毛詩。”
魯主簿不以為然道:“死記硬背算不得什么才能,我是問他義理如何,能講解毛詩和論語否?”
陳流道:“應該是半懂不懂吧,西樓藏書就那么幾本,而且他父兄早逝,根本沒人教他,靠自己胡亂背書,能通什么義理!”
魯主簿對陳流這個回答相當滿意,連連點頭,卻又道:“不過還得想個萬全之策,一定不能讓陳操之在九月雅集上揚名,要是能弄得他斯文掃地,那就最好。”
庸人擾擾,小人茍茍,整日只知算計、紛爭,如何感受生活之美?
此時的陳家堡,陳操之一家四口,還有英姑、小嬋和青枝,在三樓露臺上鋪席坐著,小案上擺放著李子、葡萄,還有甜餅,今日七月七,是乞巧節,要吃瓜果甜食,年輕女子要向天孫織女跪拜乞巧。
繁星滿天、銀河欲流,陳操之向宗之和潤兒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小嬋和青枝都聽得新鮮,問操之小郎君是從哪里聽來的,真有意思?
陳操之心想這時的牛郎織女故事可能尚未流傳開來,便道:“我是從葛師的藏書看到的。”
宗之和潤兒仰著小臉,睜大亮晶晶的眸子,在尋找那牽牛和織女星——
陳操之一邊指給他們看,一邊教他們念誦: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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