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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難為小郎師

  丁幼微善解人意,因為前年陳操之來丁府時受到丁氏子弟的輕視,這回她就避免陳操之與丁氏子弟接觸,她只想與小郎和一對兒女安安靜靜呆幾天。

  丁氏族長,也就是丁幼微的叔父,當然是知道陳操之叔侄到來的,但只要丁幼微不吵著要回陳家塢,他也不會為難丁幼微和故意羞辱陳氏的人,畢竟作為士族豪門,他們是高傲的、是知禮的。

  清晨,陳操之帶著宗之和潤兒在小花園散步,這小花園不足半畝大,東南角一個半月型小池,種著幾株睡蓮,池邊有兩株高大茂密的百年桂花樹,沿院墻是數十株半人高的金絲海棠,睡蓮和金絲海棠正值花期,金黃色的海棠花和白、紅、黃的睡蓮開得鮮艷。

  “丑叔,今天你不能爬山了。”宗之說。

  潤兒說:“不過丑叔你可以吹洞簫呀,對了,娘親說要看你的柯亭笛呢。”

  跟在三人身后的小嬋道:“操之小郎君等著,我就去取笛子來。”不一會就把那個青布囊取來了。

  陳操之便坐在睡蓮池邊的石墩上吹了一支歡快的曲子碧澗流泉,一曲吹罷,抬頭見嫂子丁幼微不知何時悄立在一叢金絲海棠邊,素白的衣裙有金黃色的花朵映襯,顯得分外秀雅明麗,晨光中淡淡的笑容恬靜溫暖,眼眸亮亮的望著他,有驚奇之意。

  “操之,你何時學得這么好的豎笛?”丁幼微輕提裙裾,輕盈盈走來。

  陳操之道:“也不知怎么,就是喜歡把玩嫂子留下的那管紫竹簫,試著吹,就會了。”

  若是別人傳言,丁幼微還真不信有不需師授就會吹豎笛的人,豎笛比橫笛難學得多,但現在小郎陳操之就在她面前熟練地吹了一曲,那技藝似乎猶勝于她,這不由得她不信,畢竟兩年不見了,她不清楚陳操之是怎么學會吹豎笛的,只有以小郎是天賦的音樂奇才來解釋。

  丁幼微接過那支青玉一般的柯亭笛細看,只看到笛尾刻有兩個篆字“柯亭”,并無蔡邕的銘識,不知此笛是不是真的柯亭笛?柯亭笛是將近二百年的古物了,怎么會這般青翠如新?若真的是柯亭笛,那就是樂器中的奇珍,誰又會輕易把它送給一個萍水相逢的少年呢?

  這樣想著,丁幼微纖指捺定簫孔,湊簫到唇邊,試著吹了幾個音,頓覺此簫音色非凡,不禁喜上眉梢——

  陳操之看著嫂子吹xiao,心情卻有些異樣,這簫他剛剛吹過,難免留有唾痕,雖然遞給嫂子之前用絹帕拭了拭,現在看到那簫的吹口觸著嫂子淡紅的唇,一顆心不禁怦怦然,仿佛觸覺竟延伸到了柯亭笛的吹口上,能感觸到嫂子嘴唇的溫潤和柔軟…

  現在的陳操之畢竟不是那個單純的十五歲少年啊,前世年齡二十七,丁幼微比他還小一歲——

  陳操之趕緊搖了搖頭,拋開這些雜念,宛然純潔美少年。

  丁幼微見陳操之搖頭,以為小郎取笑她吹得不好,驀然記起一事,心中一慟,眼淚差點落下來,低聲道:“慶之歿后,我再未碰過樂器,不意今日——”

  陳操之趕緊勸慰道:“嫂子,不必太拘泥于世俗禮節,兄長在天之靈也是希望看到嫂子和宗之、潤兒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嫂子莫要自苦,若喜歡這豎笛,我就把它送給嫂子。”

  丁幼微背過身,不讓兩個孩兒看到她落淚,拭干淚才回身微笑道:“操之真是長大了,竟知道這樣說話,再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童子了——這笛嫂子可不能要,也不知是哪個高士送給你的,以后說不定還會再遇見,你要好好珍惜,這是一支絕好的豎笛。”

  阿秀來報,來福父子在院外等候,要向少主母問安。

  丁幼微便帶著宗之和潤兒,還有陳操之一起來到前樓小廳,來福、來德跪下向丁幼微磕頭,丁幼微讓陳操之將來福扶起,溫言問訊,即命賞一緡五銖錢、一匹絹。

  來福謝過少主母賞,因為這是丁氏內院,不敢久留,別墅管事還在外面等著呢,便領著兒子來德拜辭少主母退出,在樓前天井里對陳操之道:“來福這就要去縣城招雇佃戶,小郎君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陳操之道:“我今日不去,明日再去,你先去多看幾家,打聽打聽,不必急著定下來,若不慎雇到潑賴佃客反惹麻煩,明日我要到先父舊友馮夢熊馮叔父府上拜訪,你隨我去。”

  來福應了一聲,帶著來德出去了。

  用罷早餐,陳操之在書房里向嫂子請教王弼論語釋疑里“道”和“無”的關系問題?

  丁幼微又驚又喜,十五歲就能讀通儒家經典論語已經很不容易,而援儒入玄更是大多數儒生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慶之當年也是與她成親后才開始讀王弼的論語釋疑和老子注,而對更為艱深玄奧的周易注則無暇研讀,因為縣署公務太繁忙,庶族寒門不是不能做官,而是做的都是下品小官,時稱“濁吏”,案牘勞形,每日忙得暈頭轉向哪有時間學習那些高妙的玄理,而高門士族,就算同樣是下品的官員,那也是太子洗馬、舍人、諸府參軍這些清貴閑職,基本不干實務,可以學這學那,風雅無比——

  不過話又說回來,“貧學儒”,這個貧不單是指生活貧窮,而是代表寒門庶族和下層士人,他們只能學儒,學玄沒用,謀不到清貴顯職,擠不進高門士族的圈子,當然了,除非你是何晏、王弼那樣的玄學大師,妙辯無礙能讓那些高傲的士族折服,那就另當話說,只是即使你有王弼那樣的高才,奈何根本沒有供你展示的舞臺!

  丁幼微沒對陳操之說這些,她以為陳操之還不懂,但好學深思總是要鼓勵的,當即耐心地為小郎解決疑難,然而越對答丁幼微越吃驚,小郎對論語釋疑的理解不在她之下,不僅如此,還另有新奇的妙論,而問的某些疑難,丁幼微已經無法解答。

  “操之,嫂子答不上來了。”丁幼微面色微微泛紅,好似白玉抹了淡淡的胭脂:“你有些問題已經想得比嫂子深,嫂子教不了你,你應該拜一位名師了,以前是慶之教你,慶之歿后就全靠你自己摸索自學,卻能達到如此境地,嫂子真是非常吃驚,可惜——”

  陳操之見丁幼微抿唇不語,便笑道:“嫂子是可惜我不是士族子弟對嗎?”

  丁幼微關切地看著陳操之,有點擔心,小郎敏感且好強,前年就是在丁府因為士庶之分受到了委屈,正待開口解釋,卻聽陳操之接著道:“嫂子不用在意,我不會為這個生閑氣,士庶有別我清楚,我一個寒門子弟學玄似乎有點不安本分——”

  說到這里,陳操之停頓了一下,看著丁幼微明澈的眼睛,從容笑道:“嫂子和我娘還有宗之、潤兒一樣,都是我最親近的人,在嫂子面前我可以說些心里話——”

  丁幼微心下溫暖,目光溫柔:“嗯,操之你說。”

  陳操之腰桿筆挺,跪姿端正,說道:“我想這九品官人法并非自古就有,孔子云‘有教無類’、魏武帝求賢令說‘唯才是舉’,若只論門第那會枉屈了天下多少英才?不過呢,發牢騷沒用,九品官人法現在是門閥聯結、根深蒂固,我沒敢狂妄到無視它——嫂子,我是想我穎川陳氏也是郡望大族,哪能因為戰亂就把搬遷到江東的錢唐陳氏劃為庶族?九品官人法是我陳氏先祖長文公(即陳群)建議魏文帝制訂的,現在連長文公的子孫都不能列入士族,這豈不是對九品官人法的極大嘲弄?我想做的是,讓錢唐陳氏重歸士族,我和宗之不用擔心雜役的困擾,還有,我想把嫂子接回陳家塢,當然,這需要嫂子自己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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