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伊爾明斯特郁悶地抽起了旱煙,菲里這才想起了正事。他趕緊翻檢自己的口袋,摸出了一只式樣古樸的海泡石煙斗,然后鄭重其事地放到了桌上。
伊爾明斯特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這是…我的煙斗!你從哪里找到的?”
他猛地一把丟開旱煙桿,搶過桌上的海泡石煙斗細心檢查起來,時不時還蹦出兩句“怎么又磕破了”,“烤漆掉了好大一塊”之類的喃喃自語。
菲里等了一會兒,見這老家伙還是跟幾十年沒偷人的花癡怨婦似的,摸著得而復失的煙斗神游天外,甚至還在那上面吻個不停,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終于忍不住出聲提醒。
“前輩,我前幾天在精靈軍那邊偶然發現了這個煙斗,因為那上面刻了您的名字,就把它帶回來了,應該沒弄錯吧!”
關于前線倒賣軍糧的事情,伊爾明斯特自然不可能一點都不清楚。但是既然有魔法女神做后臺撐腰,他也沒有什么太過激烈的反應。偶爾私下聊聊,倒是沒有什么可忌諱的。
“哦,那這次有勞你破費了,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才好。”伊爾明斯特終于收起了那副仿佛人家欠了他十萬八萬的撲克臉,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擠出幾縷微笑,頓時顯得更加溝壑縱橫,“唉,這玩意我用了幾個世紀,多少有些感情,剛才實在是過于失態了,哈哈哈哈!”
“哪里哪里,前輩本性率真灑脫,實在值得我等晚輩景仰。”菲里也隨口說著客氣話,“何況這東西根本沒花掉我一個子兒,那家伙一見有人肯收。就忙不迭地往我手里塞,看樣子就是倒貼都愿意。”
伊爾明斯特頓時愣住了。
“…我這煙斗的材料費就值一萬多金幣,儲存了超過一打的高級魔法!精靈軍中間難道就沒有一個識貨的嗎?”
“正是因為他們中間有人識貨,才會覺得這玩意燙手啊!”菲里聳了聳肩膀,“您在上面設置了那么多禁咒級別的強效詛咒,精靈軍不要說收藏或者使用,就是看一眼都覺得心慌意亂了。您的防盜意識還真是強烈啊!”
伊爾明斯特的表情十分古怪,好半天才摸著胡子訕訕地答道。“看來你們的魔法水平全都存在很嚴重的知識缺陷,沒有一個識貨的。那些詛咒是專門針對蟲子地啊!我在夏天的時候也用它來點蚊香…”
這次輪到菲里愣住了。按這種說法,那你平時豈不是等于在抽蚊香?這個愛好也太獨特了吧!雖然前世確實聽到過有人聞強力膠和修正液上癮的怪事…
“嗯,不管怎么樣,還是非常感謝你幫我找回了心愛的煙斗。”伊爾明斯特戀戀不舍地收起煙斗。然后有些忸怩地說。“不過有件事我從剛才就覺得非常奇怪。按理說,你一樣也因為我那篇報告的緣故丟了職位,為什么不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對我敢怒不敢言,反而還要來給我幫忙呢?”他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了菲里一眼,“就算要討好我,也不應該用你這種做法。再說,你也沒有討好我的必要吧!”
這老頭還真是直接!菲里搖了搖頭,他能說什么呢?說自己也被那煙斗上的驅蚊詛咒嚇住,擔心不把它物歸原主會帶來厄運?還是說一堆景仰前輩。樂意效勞之類地空話?又或者提一些魔法上的問題?自己真要有那方面地問題,也應該去請教卡爾薩斯。她可是史上最強的魔法師啊!
至于原本在考慮的人生道路抉擇問題,菲里覺得自己和伊爾明斯特現在還不算特別熟,而且兩人成為選民的情況完全沒有可比性,不提也罷。
反復思量了半天。他決定還是暫時先糊弄過去。
“要說心里沒有一點怨恨。那是絕對不可能地,但是…”菲里搔了搔光頭皮。傻笑幾聲,然后非常誠懇地回答道,“嘿嘿,怎么說呢,誠蒙密斯特拉殿下地恩典,咱們現在也算是替一個老板打工的同僚,自然也要互相幫襯幫襯啦!不然日后怎么共事呢?”
聽到菲里如此形容“選民”這一神圣的行業,伊爾明斯特的眉毛頓時擰成了一團疙瘩。他輕咳一聲,然后非常鄭重地說,“年輕人,雖然我們談得很愉快,但我還是不得不說,你完全不具備作為一個選民所必需的素質!”
“沒錯啊,所以我只是候補的。s”菲里很坦然地回答。
伊爾明斯特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猛地灌了一杯酒,又沉默了幾秒種,這才漸漸找回了思路,“我的意思是說,你在思想上和行動上,都不具備成為選民的發展潛力!根本看不出有”
這話說的實在是有些傷人,但菲里很清楚自己地斤兩,倒也沒有怎么往心里去,“哦,是這樣啊。”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那么在您看來,選民應該是什么樣的人呢?”
見菲里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伊爾明斯特失望地嘆了口氣,但還是耐心地繼續說了下去。
“首先是強大的武力、虔誠的信仰和堅定地信念,這三點必不可少。古往今來地選民,無一不是自身實力超絕的蓋世英雄,既有勇敢頑強地英雄氣概,又有為信仰犧牲一切的堅定信念。而且,他們為了堅持自己信念,都能夠倔強不屈地抗爭,決不會被眼前的困難所嚇倒,更不會做違背意愿的事。如果一個人沒有信念,就會和任人宰割的豬羊沒什么區別,與行尸走肉無異。而你…唉,這幾方面還都很欠缺啊!你怎么能把神圣的教會當成打工的雜貨鋪呢?一點都不虔誠!”大賢者用生動形象的語言,向后輩解釋“選民”這一名詞所隱含的深意,才說到一半,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嘆完氣之后,他又繼續說了下去,“除了信仰和武力之外,最好還要有卓越的領導能力和親和力。當然,這兩樣東西不是特別必要。畢竟,選民和主教還是有區別的,沒有神明會用自己的選民去直接傳教!”
“選民只是一種象征,一種威懾,而不是管理具體事務地官僚。所以選民應當給自己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除了最關鍵的時刻,在教會中通常只作為一個光輝的精神象征而存在…說得難聽一點。選民就是一個供在神龕里,放在神像下面的木偶。平時坐享供奉。等到危急的時候才出來顯顯靈…做得越多錯的就越多,所以具體事務能不沾手還是不要多做為好。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這次也不會率軍出征,更不會進瘋人院!唉。真是倒霉啊!”大賢者搖了搖頭。合上了眼睛,神色甚是落寞。
菲里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大賢者,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伊爾明斯特剛才所說地東西,基本上可以算是肺腑之言了。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無法接受。
的確,他沒有虔誠地信仰,也沒有堅強的信念,更沒有強大的武力。他雖然有著許多追求。但卻往往缺乏付諸于行動的毅力。他自以為是個現實而圓滑地人,其實卻不過是在為了生活而隨波逐流。
但是,他至少還肯承擔責任。
無論是對上司,還是對下屬,又或者是對身邊地人。菲里都在努力地盡到自己的責任。當他做一件事的時候。他就要盡力去做好它。哪怕做得并不好,但菲里也一直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奮斗。
當光榮城夜戰爆發的時候。他沒有放棄職責,而是憑借著很不熟練的戰斗技巧同數十倍的敵人殊死奮戰;溫泉谷事變的時候,他沒有放棄職責,在脫離險境之后,又回到戰地去拯救蕾妮;保衛新魔索布萊城的時候,他也沒有放棄職責,在上司意外死去后,帶著一幫殘兵敗將進行了絕地反擊;在沙丘之戰前期,諸軍皆潰地時候,他還是沒有放棄職責,始終在海邊的陣地上苦苦堅持,終于撐到了局勢逆轉的那一刻。
而這一點,恰恰是那些英雄們所欠缺的。堅定的信念固然是一種高貴品質,但不負責任地信念,帶來地通常只能是災難。
像伊爾明斯特大賢者這樣出身于黑暗時代的超絕強者,他們無論善惡,都只對自己地信念負責。奧沃四處偷窺奸淫,卻絲毫不以為恥;伊爾明斯特喪師數萬,卻僅僅是對自己進瘋人院而名譽受損感到耿耿于懷。對于那些因自己而受損害甚至喪命的凡人,他們根本沒有半點羞愧,甚至都不屑于裝出一副羞愧的樣在超絕強者的眼里,黎民百姓不過是渺小的螻蟻,和自己并非同一類生物。
無論強者們行善還是行惡,都只是出自于他們本身的意愿,而非自己對于螻蟻的職責。比如說,伊爾明斯特這次打了敗仗之后,雖然心情沉重、垂頭喪氣,但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應該向慘死的將士們謝罪喜愛小動物的人,在不小心弄死寵物之后,當然會覺得傷心和內疚,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會覺得自己有罪。“善良”的絕世強者看待普通人,大抵也就是如此罷了。
他們凌駕于世俗法律之上,行事隨心所欲,從不為自己的失誤承擔責任;他們超凡脫俗,高高在上,俯視著蕓蕓眾生;他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供奉,卻不認為自己有著為保衛黎民而效死的職責,遇到危險一般首先會選擇保存自身;他們都把自己看作是王者,對黎民只有索取和賞賜,而沒有契約和義務,以自己的喜怒,隨意地決定他人的生死他們只對自己負責,并且認為世界應該隨著自己的意志而轉動!
這才是中世紀英雄的真實面目。
黑暗時代是英雄的時代,人們崇拜強者,崇尚武勇,強者是人們不斷追隨的對象。一個人只要擁有強悍絕倫的魔法或劍術,自然就會得到許多人的效忠。即使視凡人如草芥,做下了某些冷酷暴虐的行徑,也很容易得到諒解。如果能夠表現得稍微溫和一點,那就是悲天憫人的超級大好人了!
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黑暗時代了。
時代是在變化的,黎民對強者地要求也是在不斷提高的。黑暗時代的庶民對強者的態度是狂熱崇拜。到了近代就變成了敬而遠之。超凡脫俗固然讓人景仰,但只有遵禮守法,同光和塵,才能得到民眾的信任。最起碼,也要做出那樣的姿態來。
如果是在黑暗時代,伊爾明斯特只要在戰敗之后懺悔一番,人們多半會給他一個重新振作的機會。而到了現在,他卻要靠裝瘋來逃避罪責。菲里還覺得太便宜他了。因為民眾已經把英雄當作了他們當中的平凡一員,而不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地主人。這種地位的跌落自然不為英雄們所喜歡。遺憾地是。他們的破壞力,或者說戰斗力,已經隨著時代的進步而縮水了。
“強大的武力、虔誠地信仰和堅定地信念…是嗎?”菲里伸出一根手指,不自覺地敲著桌子。“論起個人的戰斗力。我這個14級的法師自然是不夠看的。不過,伊爾明斯特前輩,您能一個人殲滅數萬大軍嗎?”
“這個…兩百年前應該問題不大。現在的話,如果他們沒有重裝備和大型魔導器,或許可以試一試,否則最多只能對付幾千人。”伊爾明斯特捻著胡子,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近些年來,各種傳奇法術都不是那么好使了。新發明的破解方法實在太多,連神的化身都經常隕落。這一次,我就吃了大虧…”
“那么,一支由十幾個成員組成的著名冒險團隊,能夠在大批敵軍圍攻下長期堅守一座城鎮嗎?”菲里繼續問道。
伊爾明斯特繼續搖頭。“還是不能。即使這個冒險團隊都是傳奇級別的強者,他們最多可以讓敵人不踏進城鎮。但是等到戰斗打完。這城鎮也就差不多成廢墟了,守不守還有什么意義呢?更何況,冒險團隊碰到這種情況,通常都會放棄任務保全自身,最多也就能掩護居民疏散。他們一般是不可能為別人或者任務出死力地。”
“沒錯,蓋世強者單打獨斗闖蕩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十幾個或幾十個人的冒險團隊也不再能拯救黎民。”菲里聳了聳肩膀,“個人的戰斗力在當前的戰爭中已經越來越不明顯,像我這樣地14級法師,在黑暗時代,或許可以橫行一方;到了現在,就是一座小鎮地警備隊也能把我趕得抱頭鼠竄。即使是前輩這樣的英雄,也沒有辦法以一對萬,進行一場一個人地戰爭。雖然我或許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我還是不得不說一句,您實在是過于重視自身力量,而忽略了時代的變遷。現在的人依舊尊敬強者,但卻已經不那么依附強者了,假如這個強者只有一身好武藝的話!”
“你覺得謀求勢力才是正道?這倒也不算錯。但是…”伊爾明斯特遲疑片刻,又搖了搖頭,“沒有強大的自身力量,如何坐得穩領導人的寶座?又如何壓服部下?”他略帶嘲諷地說,“一味追求自身力量固然不可取,但是連自己身體里的實力都不去發掘,又怎么能服眾?任何家伙只要成了強者,總會有人愿意依附跟從,這兩點可不能顛倒了。”
“那是盜賊團推舉老大的辦法!”菲里立即將了他一軍。“再說,您的學生甘梅利爾不就是這樣嗎?身為巫妖,卻不會多少魔法,但依舊是這個國家的領袖!”
“他是政客,而我剛才說的是選民!”
“我看不出這兩者有什么不同。”菲里反駁說,“政客要對政黨和民眾負責,并且聽從上級的安排。選民要對教會和信徒負責,并且為神明奔走效力。您超脫于凡世之外,給自己披上一層神秘光輝的外衣,固然是一種成功的策略。但恕我直言,需要神圣高潔外衣的,是我們所信奉的魔法女神,而不是替女神效勞的選民。您的做法等于是把自己的喜樂放在神明的需要之上,把自身信念放在所在職位的責任之上,既然沒有為他人承擔責任的覺悟,又怎么能避免好心辦壞事呢?”
“你…”伊爾明斯特的老臉一瞬間漲得通紅,隨即長長嘆了一口氣,“唉,看來我剛才的話都算是白說了,你就好自為之吧,年輕人!”
菲里也嘆了口氣,“很感謝您的教誨,伊爾明斯特前輩。但是任何人的成功之路都是不可復制的。我并不想成為那種遺世獨立的孤膽英豪,也沒有那樣的潛力。我始終覺得,只有綜合自己各方面的優勢,揚長避短,才能形成屬于自己的風格。”他舉起酒杯,向大賢者微微示意,“不說這些了,前輩。我再敬您一杯,預祝您回家的旅途一帆風順!”
伊爾明斯特神色復雜地看了這個后輩一眼,也舉起了酒杯。
走出暖烘烘的大廳,被外面的冷風一吹,菲里感覺頭腦清醒了很多。他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悠閑地看著北極港的風景。狹窄的街道上,精靈王國的軍民正在如螞蟻般地勞碌奔波,為起航回國作最后的準備。遙遠的群山之間,已經隱隱有了些綠意。北國的春天,終于還是姍姍到來了。
但是,老一輩英雄的春天,卻早已經結束了。
伊爾明斯特的青年時代,這個世界魔獸橫行,盜匪遍地,小國林立。危險無處不在,小規模的戰斗時刻都在爆發。在朝不保夕的情況下,只有手中的刀劍和頭腦中的攻擊魔法才是唯一的倚仗。強者可以通過討伐山賊、拯救公主、消滅惡龍、阻擊敵軍等聽起來很豪邁的方式,為自己積累名聲和財富,贏得萬人稱頌。
偉大的英雄戰勝了一切惡人猛獸,掙來了一身的榮譽,然后在歡呼聲中跪在了美人面前,贏得了她的芳心…這副看起來很浪漫的場景,正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可是現在呢?魔獸在文明世界被殺得幾乎絕種,以至于要到遙遠的海外去捕獵。當這個時代的冒險者闖蕩江湖的時候,他們再也找不到不受法律保護的巨龍了。
巫妖和吸血鬼都住在繁華的都市里,魔獸只有在動物園和養殖場才看得到,街道間跑的都是野貓野狗。冒險者只能和流氓作戰,和警備隊作戰,和貓狗作戰,最后被當成恐怖分子塞進監獄…這就是不重視環保的惡果啊!
而戰爭的規模和烈度,也在急劇地變化發展。在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的廝殺中,單個魔法師或者圣武士的作用微乎其微。如果不能放低姿態,周旋于多方勢力之間,無論是怎樣的強者,都只能撞得頭破血流。
菲里一向很佩服有著堅定的信仰,并努力去實踐信仰的人,但同時也最討厭這種人。因為他們始終把自己的信仰放在其他任何東西之上,在這些偉人的眼中,他人的生命輕如鴻毛,賤如糞土。既然不惜于犧牲自己的一切,又怎么會把別人的生死命運當作一回事呢?
菲里從不認為自己是悲天憫人的高尚君子,但也不是那種為了信仰犧牲一切的人,無論是犧牲自己,還是犧牲他人。
畢竟,當你想要犧牲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想著如何犧牲你。
“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前人走過的老路,未必適合于我。”他仰頭看著天空,嘴里喃喃的念叨著,隨即便感覺輕松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