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話癆克星 那鴻臚快腳說道:“回到禮賓院后,楊左使依禮制,設盛宴款待鄭王與徐鉉,席間,徐鉉口若懸河,引經據典,指點江山,語驚四座,為助酒興,且當堂賦詞一首。”
他說著,將抄錄下來的那首詞呈上,趙匡接在手中,閱罷贊道:“果然不愧為江南第一才子,其詞不及李煜綺麗,故無驚艷之感,然細細品來,氣度尤勝之,且正應和今日氣象,既討好了我宋國氣象,又不墮唐國威風,驟急之間,有此急才,我朝學士之中,或盧制誥差可比擬,余者皆不如也。以楊浩之學識,定然無法賦詞應和的。”
鴻臚快腳稱喏道:“官家所言甚是,楊左使只舉杯稱贊,向徐鉉勸酒,并不應答。”
趙匡一笑:“繼續說來,此后如何?”
鴻臚快腳道:“徐鉉見楊左使不予置辭,詩興稍減,又復飲酒三旬,便談起唐國稱臣之事,其言滔滔不絕,小臣藏于屏風之后使筆速錄,猶不及其速,是故只記下只言片語。”
趙匡冷笑:“徐鉉素有蘇秦張儀之才,然此非戰國,無六國合縱供其睥睨,天下一統之勢不可阻擋,徐鉉仗三寸不爛之舌,倉皇奔走,只言片語,就想將天下局勢操控于股掌之間?真是書生之見,哼,他說些什么?”
鴻臚快腳道:“徐鉉說,今唐國之主宅心仁厚,自繼位以來勉力勤政,無甚隕越,境內以安,庶民粗足。養兵唯圖自保,并無問鼎天下之心。今宋主英明,天下歸心,唐國亦不落人后,為庶民百姓計,決以自削國號,降格為王,善事大宋,息兵恤民,今后宋國與唐,君臣和氣,永棄兵戈,實為幸事。呃…大意如此,徐鉉出口成章,語速如風,小臣所記實在不全…”
趙匡細細品味,嘴角噙起一抹冷笑:“這一句,關鍵就在養兵自保上了。他既稱臣,又恐朕借其兵或駐兵于其境,這句話分明就是唐國可以稱臣,但是我調不得他唐國的兵,亦不必駐兵于唐,因為他力足自保,呵呵…楊浩怎么說?”
“呃…,楊左使面露微笑,只是勸酒。”
趙匡一呆:“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么?”
“沒有。”
趙匡怔了片刻,又道:“那徐鉉又說些甚么?”
鴻臚快腳道:“徐鉉又言,唐國降宋,一片赤誠,唐愿以忠效宋君,希望我宋君亦仁主之心待唐國,勿生刀兵,致天下糜爛。他說,天下無千年不亡之國,為宏圖霸業,致萬千黎民疾苦,非百姓之福,實千古之罪人。又說,世上無百年不死之人,若我宋國欲以武力迫唐,則唐國上下,自君至民,必上下一心,眾志成城,斷無不戰而笑,貽萬世恥笑之理。”
趙匡只是冷笑,這回不待他問,鴻臚快腳便補充了一句:“楊左使面露微笑,只是請酒。”
“說下去。”
“是,徐鉉又道,唐國服宋,是為息刀兵,養萬民。又兼官家仁德之主,必不致苛待唐人,故有歸心。今唐遞順表稱臣,希望我宋君能承喏待唐主君臣如父子,永修睦好,不啟戰端。否則,唐主數十年仁政深得民心,今長江天險可恃,百萬民心可恃,金陵城堅可恃,群臣心齊可恃,宋師雖強,無足畏也。”
“好一張利口!”
趙匡不屑地道:“長江天險可恃么?保江必保淮,唐國淮南不保,如今已盡在我宋國之手,長江天塹豈非空談?朕論詩詞,遠不及彼,然這一句,朕卻可駁得他體無完膚,惜乎朕與降臣之臣,身份天壤之別,不能親自駁斥之,實為憾事。楊浩怎么應對的?”
鴻臚快腳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答道:“楊左使微笑請酒。”
趙匡聽了,就像傳染似的,他的臉頰也抽搐了幾下,方道:“繼續講。”
“是,那徐鉉還有言道,唐今疆域不及宋地之廣,兵員不及宋國驍勇善戰,然江南多江河湖泊,唐擁水軍數十萬,俱擅水戰,而我北地兵馬縱于湖河養兵,窮十年之期亦難成大器,而兵已疲老矣。此為唐之長處,宋若善待唐國,唐則以臣禮侍君,永無反意,否則,唐國主曾親言:‘若王師見討,當躬被戎服,親督士卒,背城一戰。如其不獲,乃聚族,終不做他國之鬼!’”
趙匡哈哈大笑,不屑地道:“真難為了李煜,竟說得出這樣的一句豪言壯語,可惜,這終不過是酸腐書生的一句大話罷了,他李煜…做得到么?楊浩怎樣答他?”
鴻臚快腳道:“楊左使面露微笑…”
趙匡眉頭一皺,截口道:“只是請酒?”
“呃…,是!”
“…,那徐鉉又說些甚么?”
鴻臚快腳干笑道:“徐鉉無話可說,只是飲酒。”
趙匡默然片刻,陡地一陣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原來徐鉉這種人的克星正是楊浩,朕可算是歪打正著了,哈哈,以愚困智,這楊浩竟讓徐鉉這樣的才子理屈詞窮,做了鋸嘴葫蘆,真是笑死朕了…”
徐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此來宋國,精心準備的諸多說詞碰上楊浩這個活寶竟然全無用武之地,楊浩的脾氣好的很,對他們照顧的也是無微不致,但是不管你是一語雙關地用些詩詞點撥他,還是義正辭嚴地當面提出要求,楊浩始終面露微笑,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叫你根本無從揣測他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徐鉉被他折磨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了,要見趙普?沒空,宰相大人忙著呢。要見官家?可笑,宰相都沒空,官家怎么可能有空。時間就這么一天天地耗下來,時局對唐國使團越來越不利了。
首先,是唐國乞降自削國號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不但滿大宋地傳,而且傳到了四面八方,北地契丹,西北三藩,江南吳越,還包括原本被蒙在鼓里的唐國百姓,現在都知道這件事了,而且清楚地知道唐國鄭王李從善和吏部尚書徐鉉,如今就住在大宋開封禮賓院,每日鴻臚左卿使楊浩都親自陪同,歌舞曲樂,美酒佳肴,對他們盛情款待。盡管正式的國書尚未遞上,彼此還未正式簽署君國與臣國的條約,可是當這件事情已經鬧到天下皆知的時候,他們就沒有退路可走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預料之中的晴天霹靂響起,閩南戰事結束了。潘美等宋將攻取郴州、賀州,隨之連克昭、杜、連、韶4州,大敗南漢軍十余萬于蓮花峰下,南漢以廣州為中心,割據嶺南兩廣地區達六十年之久,如今終于重歸中原。
宋國舉國歡慶,趙官家大賞群臣,就連內侍都知張德鈞都被他恢復了原姓,又賜了個名字叫繼恩。王繼恩本姓王,當初入宮做小內侍時是認了個姓張的大太監做義父,所以改了姓氏,叫張德鈞,如今恢復了本姓,又得了官家賜名,風光的很。就連他都得了賞賜,朝中百官、有功的將領們可想而知。
朝中忙碌這些事情,就更沒人關注唐國使節團了。要知道,這可是唐國上趕著要遞順表歸降,而對宋國來說,這種事無可無不可,無欲則剛,宋國自然硬氣得起來。徐鉉至此倒還沉得住氣,但是深知兄長如今寢食難安、正急切等待消息的鄭王李從善卻坐不住了。
他不奢望能達到徐鉉提出的那些要求,他只是一個天真的書生,他和他的兄長一樣,都認為無須撕破臉面,要求宋朝白紙黑字的把一些事情詳細寫下來,趙匡承認了君臣的地位,就必然要尊守君臣的規矩,否則…難道宋國皇帝不怕人笑他言而無信,受后人恥笑么?
李從善顯然是忘了趙匡幾年前在金鑾殿上,親切熱誠地握著主動前來歸順的永安軍節度使折德扆的手,向他承諾過什么了。談判使團內部產生了不同意見,而鄭王李從善無論是地位還是與唐國主李煜的親密關系都遠甚于徐鉉,談判自然是由他來主導了。
于是,談判條件一降再降,宋國變本加厲,不但不許歸順附加什么條件,而且在今后雙方互遞國書的禮制這種細枝末節的問題上都迫使唐國做了重大讓步,規定宋國皇帝給唐國國王的詔書上,不稱其江南國王,而直呼其名。
對宋國來說,可謂雙喜臨門,漢國被消滅了,疆域擴大,聲威更盛,而唐國又為錦上添花,剛剛舉行了唐國歸順儀式,正式確立了君臣名份,大將潘美便押著漢國皇帝劉繼業回到了開封,于是馬上又召開納降儀式,并請唐國使節觀光。
趙匡升班坐朝,文武排列左右,觀禮外臣亦站在殿上,漢國皇帝劉繼業便被帶上了金殿。這位漢國皇帝是個少見的昏君,因為擔心宗室會篡奪皇位,就把自己的兄弟叔侄一股腦殺個干凈,他認為大臣有家室,就會懷有私心,于是但凡做官的,必須先閹割了自己,滿朝大臣都是閹人和宮女。
這位皇帝又寵愛一名極肥胖的波斯女子,與之淫戲于后宮,自稱“蕭閑大夫”,可是這樣一個人,竟是體態豐滿,眉清目秀,上殿面君施禮如儀,答對乖巧,能言善辯。楊浩冷眼旁觀,實在看不出這樣一個人竟是那般的殘暴昏庸。
趙匡此刻心情大好,雖不恥劉繼業為人,但是見到他跪倒金殿之上,山呼萬歲,頂禮膜拜,卻是龍顏大悅,當即封劉繼業為右千牛衛大將軍,加爵恩赦侯,并賜府邸。劉繼業戰戰兢兢上殿,本道會被斬首,不想宋帝竟如此寬厚,不禁大喜過望,當即叩頭如搗蒜。
趙匡笑吟吟地讓人給他看坐,劉繼業千恩萬謝,一旁坐下,趙匡又令人賜其美酒,不料劉繼業一見端到面前的美酒,卻是臉色大變,登時滑下椅子,跪伏于地號淘大哭起來:“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呀。”
趙匡詫異不已,愕然環顧左右道:“這…朕賜美酒一杯而已,恩赦侯何以涕淚橫流?”
潘美曬笑道:“官家有所不知,恩赦侯做漢國皇帝時,最好以毒酒鴆殺大臣,官家賜酒與他,他還以為官家是要殺了他呢。”
趙匡一聽,不禁哈哈大笑,揮手道:“來啊,把那杯酒給朕取來。”
趙匡取杯在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劉繼業見趙匡取杯一飲而盡,這才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不禁羞愧不已。
趙匡笑望劉繼業道:“朕若要殺你,必堂堂正正取你項上人頭,斷無以一國之君,行此卑鄙伎倆的手段!劉卿今后只須安守本份,忠于大宋,朕的刀,絕不會加于你的頸上。”
他說著,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李從善和徐鉉,二人不禁黯然低下頭去。
朝會已罷,趙匡就在宮中設擺筵席,款待恩赦侯,李從善和徐鉉均在座相陪,席間劉繼業極盡諂媚之能事,昨日他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就能這么快的適應自己的新角色,扮演一個合格的弄臣,楊浩一旁見了,卻也不禁暗暗佩服此人的心理素質,李煜…總有一天也會到這兒來吧,如果李煜有這個劉繼業一半識時務,想必也不會身遭橫死了,嗯…卻也未必,趙光義畢竟不是趙匡,他的胸襟…他…他…
楊浩舉著杯突然呆在那兒,他無法確實記得趙匡是什么時間死的,但是他記的很清楚,宋取南唐不久,趙匡便暴斃。如今朝廷已經打下了南漢,官家已私下同他談過,將派他出使唐國,刺探其軍情、離間其君臣,隨后…,明年,最遲不過后年,宋國就會對南唐動手,那么也就是說,趙匡來日不多了?
趙匡坐在上首,正與臣子們談笑風生,楊浩默默地看著他,眼前這個人,曾經只是他在故紙堆上見到的一個名字,可如今自己卻能見到活生生的他,這個人無疑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此后的不久,他又將化為一個名字,僅僅是史書所載的一個名字。
從來沒有一個人有楊浩這樣的境遇,他可以親眼見到一位史書中所載的偉人,又將親耳聽到他的死訊,見證他的死亡。他會怎樣死去?那樁千古疑案倒底是怎么樣的?楊浩癡癡地想著,耳邊的一切喧囂繁華都已充耳不聞,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
“楊卿,楊卿…,楊浩!”
“啊?臣在!”楊浩瞿然驚醒,發現趙匡正在叫他,一旁坐著的鄭王李從善面如土色,徐鉉卻是臉色鐵青,不禁有些詫異。
趙匡微笑道:“李卿談吐風流,甚得朕的歡心,朕已決定,對李卿封爵加官,留駐開封。江南國主遣使來朝,禮尚往來嘛,朕就派你代朕至唐國宣撫,待徐卿返國時,你便與他一同去吧。”
“我的機會終于來了,趙官家,你呢?你還有機會么…”
楊浩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起身躬揖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