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正以最快的速度沖到縣衙,張知縣身體不支已經回去休息了,李縣丞和楊主簿也找不到蹤影,看來十有八九是回家了,李維正正要去楊主簿家找,卻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叫他。
“五弟慢走!”
李維正回頭,卻是秦典史,秦典史剛辦完收監的手續準備回家,老遠看見了李維正,見他手中拎著一個包袱,立刻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必然就是拍賣奴隸的錢,他當然知道這其中的貓膩,錢是絕不能在自己家過夜,否則一旦出事,衙役們克扣的錢都會算在他的頭上,退賠還是小事,名聲可就壞了。
秦典史對李維正印象很好,既會做實事,又上下拎得清,為人仗義,出手又大方,見他此刻為難,便有心幫他一把,“五弟可是來交錢的?”
李維正點了點頭,無奈地道:“我來晚一步,大家都回去了,我打算去主簿家。”
“五弟別傻了,現在可是收班時間,錢過了他的手,少說也得再少一半,他當然不會承認,到時五弟怎么解釋?”
李維正被提醒了,他連忙點頭謝道:“多謝二哥,那我該如何是好?”
秦典史往衙門里指一指,低聲笑道:“我也剛向馬師爺交了帳,他還在,五弟不妨去找他。”
“馬師爺還在么?”李維正大喜,馬師爺也就是刑名師爺,是知縣的幕僚,雖然師爺不是朝廷定職,但權力卻很大,在某種程度上能代表知縣的意志,李維正的錢是校場謀殺案的涉案錢物,作為刑名師爺確實可以收下,而且李維正得這個職位,馬師爺也是幫過忙的,應該不會為難他。
李維正謝了秦典史,快步向內堂走去,馬師爺的辦公之所在二堂的后面,是個小小的四合院,共有錢谷、刑名兩位師爺在此辦公,負責替知縣處理各種文書,相當于現在的秘書,錢谷師爺姓林,已經收班了,四合院里只有馬師爺一人,他正在寫關于校場殺人案的報告,所以收班晚了一點,他正斟詞酌句,卻見李維正出現在他的面前。
“李哥兒有什么事嗎?”馬師爺約四十余歲,秀才出身,學歷雖然低一點,但筆桿子很厲害,他替知縣寫的報告連朝廷刑部官員都拍案叫好,一直深得張知縣的信任,李維正的父親李員外是李家村里長,經常來縣里辦事,所以也認識馬師爺,這次兒子找差事也托了他的人情,事后李維正也偷偷給了他一百貫錢表示感謝。
李維正連忙把布包放在馬師爺桌上,“這是今天校場殺人案中拍賣兇人貨物的錢,一共六百五十五貫,連同拍賣帳冊一同上繳。”
“我正在寫這份報告,李哥兒的錢數送來得很及時。”馬師爺輕捋鼠須笑道:“李哥兒確實越來越會辦事了,知縣還擔心你會領一群奴隸來交差呢!”
“師爺過獎了。”
馬師爺解開包裹,把里面的寶鈔點了一遍,他忽然笑道:“你們不會全部都收寶鈔吧?”
李維正明白他的意思,這其實是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官府拍賣物品既收銀也收鈔,然后銀子被辦事員私自用寶鈔換上,待寶鈔再貶值時辦事之人就從公務中貪到了兌換價差。
這個秘密官場上人人皆知,朱元璋雖恨也抓不到證據,這是他自己搞出的漏洞,早年朝廷一年不過幾萬兩銀子的稅收,他卻要每年發行五千萬貫寶鈔,而且下強制命令,鈔銀按一比一兌換,不準民間使用金銀,事實上寶鈔年年貶值,市場上一貫寶鈔實際只值二百五十文錢,金銀使用,他禁也禁不住。
這個秘密人人皆知,卻人人裝傻,但馬師爺現在說出來意義就不同了,他其實就是在問李維正要他的那一份呢!
李維正暗暗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師爺開個整數收條給我吧!”
馬師爺嘿嘿一笑,他立刻開出一式三份六百貫的收條,一份報知縣,一份隨贓款,另一份給了李維正,李維正收好收據,便告辭而去,馬師爺望著他的背影遠去,眼中忽然閃過一絲陰陰的笑意。
李維正一路感慨大明官場之黑,大明官員之貪,這還是最清廉的明初,有朱元璋殺人剝皮來震駭,到后來的中期甚至明末吏治寬松,更可以想象官場黑成什么樣子了,不過也實在是制度所致,比如師爺沒有朝廷俸祿,全靠知縣自己掏錢養活,而朱元璋給基層官員的祿米極低,僅夠官員吃飯,而且有時發的還是寶鈔,而且是按官價一貫寶鈔兩石米的標準發俸,實際上一貫寶鈔市場上只能買五斗米,隨著寶鈔日益貶值,官員們的俸祿連家人也養不活,更不要說養師爺了,這就是一個極為矛盾的邏輯,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怎么可能辦得到?所以明初的貪官殺之不絕,也是在情理之中。
.......
李維正交完差,快步向住處走去,那里還有一個可憐的小女孩等他幫助呢!路過一家衣店,他忽然猶豫了一下,飛跑進了衣店,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布包,他仿佛做賊似把布包塞進自己衣服,臉上卻似罩了一塊紅布。
住處很近,李維正一陣風似的趕回了小院,門虛掩著,李維正一呆,他忽然想起自己鑰匙還沒有給王三豹呢!他怎么開的門?果然,門上有個大腳印子,鐵門扣從門上脫落出來,李維正大恨,這個粗魯的家伙,想在小姑娘面前顯威風么?
李維正進了院子,金黃色的夕陽下,只見那小女孩正在井邊洗臉,手凍得通紅,頭發也似乎洗過了,“你在干什么!”他高聲喊道。
小女孩渾身一震,她驚得丟下臉盆,跑到老槐樹后面躲了起來,李維正知道自己嚇著她了,不由撓撓后腦勺歉然道:“對不起!我的意思是現在用井水洗頭會生病的,你怎么不用熱水?”
他猛地一拍自己腦門,對了!她沒有房門鑰匙,他連忙取出鑰匙開了房門,招呼小姑娘道:“快進屋吧!屋里有吃的,還有碳火取暖,把頭發烘烘干。”
小女孩或許是餓極了,或許也知道必須要面對,她終于慢慢地從樹后走出,李維正也看到了她的模樣,她臉色蒼白,隱隱發青,身子瘦弱得可怕,眼睛有點病態的大,始終帶著一種恐懼,可如果細看,就會發現她的五官其實長得不錯,小小可愛,可惜她是啞子,李維正暗暗嘆息了一聲,柔聲道:“進屋吧!我不會傷害你。”
李維正進屋點亮了燈,迅速把衣服下的布包取出放在桌上,又動作麻利地端過一盤早上吃了一半的點心,他的晚飯每天都有酒樓伙計送來,現在還不到時候。
剛安排完,只見小女孩終于磨磨蹭蹭地進了屋,李維正正給她拉了把椅子,指著桌上的點心笑道:“先吃點東西吧!”
小女孩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糕餅,她忽然沖上來,拿著糕餅便往嘴里塞,卻被糕餅粉末嗆了一下,彎腰劇烈咳嗽,神情極為痛苦,李維正嚇了一跳,連忙拿過自己的水壺,拍拍她肩膀道:“別急!喝點水。”
小女孩的肩膀卻猛地一顫,象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竄到角落,異常警惕地看著他,嘴里卻還塞著糕餅,李維正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尷尬地捏了捏手指,苦笑一聲道:“我只是讓你喝水,沒有別的意思。”
他忽然又指了指桌上的布包,“那是我給你買的兩身衣服,你換上吧!我在外面去。”
說完,他像做賊似的跑到院子里,望著天空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對付這小娘簡直比對付李縣丞還累,門忽然關上了,過了一會兒,門又打開了,小女孩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低著頭,膽怯地站在門口,李維正瞥了她一眼,眼前頓時一亮,果然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一身翠綠色的長褲夾襖,掩蓋住了她瘦弱的身子,加上光線稍暗,看不出她臉上的菜色,清秀中倒也顯出幾分靈氣。
當然,這只是假象,這個小女孩一定受了許多磨難,要醫治心靈的創傷尚須時日,夾襖里面的瘦骨頭也需飯菜滋養,這時,院門外傳來酒樓伙計的聲音,“李公子,飯送來了。”
“多謝!多謝!”李維正連忙從窗下拎過一只空食盒,與伙計對換了,他一轉身,小女孩卻不見了,李維正搖搖頭,知道她是躲回屋去了。
他拎著食盒快步走進屋內,果然見她躲在門后,李維正把食盒放在著桌上,從里面取出三菜一湯,還有一大碗米飯,他找來一只小碗,給她分了一碗,又取出一雙筷子遞給她笑道:“別躲了,快過來吃飯吧!呆會兒可就涼了。”
小女孩把門關上,又仔細地反鎖了,這才慢慢坐了下來,端起碗往嘴里刨飯,卻不敢夾菜,李維正笑了笑,給她夾了幾筷子菜,安慰她道:“等吃完飯,我們再好好商量送你回家之事。”
小女孩渾身一哆嗦,把碗放下,‘撲通!’一聲又跪在李維正面前。
“哎呀!你又來了。”李維正急得一跺腳,“總歸是要送你回家,你父母難道不擔心你嗎?”
小女孩淚水忽然象斷線的珍珠般撲簌簌地滾落下地,李維正一呆,半晌他才低聲問道:“你父母已經不在了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
“那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小女孩卻搖了搖頭。
“這個.......”李維正頭大了,他發現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他撓撓頭,卻也無計可施,也只能以后再想法子了。
“你不要動不動就下跪,我不喜歡。”李維正用筷子點了點她的碗,“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小女孩擦去淚水站了起來,順從地坐下,她端起碗,卻象小雞啄米似的一粒一粒飯地往嘴里送,兩人都沒有說話,房間里的氣氛有些沉重。
“對了!”李維正放下碗,笑道:“我說房間里怎么這樣冷,原來忘記點火盆了。”
他從桌子下拖出一只大火盆,又搬來一筐木炭,不等他動手,小女孩卻蹲下來,‘嚓!嚓!’兩聲點燃了火折子,又從筐里找出一根細炭,放在火折子上,細炭很快就點燃了,等火炭自己熄滅,她鼓起小嘴,細心地沿著火炭吹,很快火炭便燒紅了,她小心地把燒紅的火炭放進火盆里,又找了幾根細而短的小炭,在燒著的火炭上搭成一圈,最后再用大的木炭圍著一個火山錐形,很快,錐體里面便慢慢地紅亮起來。
李維正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他的心也和火盆一起溫暖起來,他望著炭火熊熊燃燒,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龐。
“你就留下來做我的妹妹,我以后就叫你啞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