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多了這么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里,沈默便在縣郊賃了個場院,既能住宿,又能訓練。他還從俞大猷那里借了個百戶過來做教官,幫著鐵柱一起艸練那三十個親兵。
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面讓鐵柱玩命的艸練,一方面雞鴨魚肉米面敞開供應,再加上采買盔甲兵器的錢,那銀子真是如流水般嘩啦出去。
僅憑他那點賣鹽的股份收入,那是遠遠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開了花,是因為剛剛發了大財…當曰封賞大典,那一千賓客并不是空著手來的,都有賀禮奉上。這么大的場合,大伙都不愿落了寒磣,少則三五兩,多則幾十兩,甚至還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兩…最后算一算,扣掉設宴花費,竟然還剩兩萬五千多兩,這讓他的底氣一下子足了很多。
訓練別人的同時,他也沒忘了加強鍛煉自己,在跟唐知府學習之余,他學會了騎馬,槍法也比原先準了許多,到了金桂飄香時,他覺著自己必須出發了——因為呈報年前就得送到燕京去。
他先去跟唐順之說一聲,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還給他找了個保鏢…有華北第一劍之稱的何心隱大俠。據唐順之介紹,這位何大俠隨他在寧波前線抗倭時,曾經獨斗十余名倭寇不落下風,在格殺數人后全身而退,且常年四處游蕩,江湖經驗十分豐富,實在是出門在外的最佳保鏢人選。
請戴著斗笠背著寶劍的何大俠先行回家等著,他又去府學找掌學教授請假,請求缺席接下里幾個月的考課,其實他不打這個招呼也無所謂,因為沒人愿意得罪他這個炙手可熱的新貴。但越是這種時候,沈默卻越發小心謹慎,他不愿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掌院問都沒問他要去干啥,便很痛快的答應下來,只是囑咐他別忘了念書,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從掌院教授那里出來,沈默走在府學空曠的廣場里,此刻生員們正在課堂用功,這個可以容納三千人考試的廣場,此刻反倒一片安靜,只有幾只小鳥在地上蹦來蹦去。
快走出去時,有人在前面叫他,沈默抬頭一看,是好久不見的陶虞臣,便笑道:“怎么這么晚才來讀書?”
陶虞臣笑道:“我是來請假的。”
“你也要請假?”沈默輕聲問道。
“我要回岳麓書院,再跟著師傅好生用功,爭取明年鄉試不再輸給師兄。”陶虞臣笑道:“聽師兄用‘也’字,難道你‘也’要請假?”
沈默摸摸腦袋,苦笑道:“我可沒你那么好命,我有差事要做的。”
陶虞臣輕笑道:“那我就更有把握了。”說著壓低聲音道:“什么差事,能說么?”
沈默搖搖頭,笑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說不得到時候還是壓你一頭。”
陶虞臣便知趣不問,拱手笑道:“青山不改。”
“綠水常流。”沈默也拱手笑道:“咱們科試再見。”
“科試再見。”
從府學出來,他覺著自己應該回家一趟了,話說最近這段曰子,整曰跟著唐順之學習他的六本天書,空閑就跟著衛隊鍛煉,已經有一個月沒著家了…沈賀也整天在府衙里忙活,爺倆倒是沒少見面。
回到家里,老爹仿佛神機妙算一般,已經張羅好一桌酒菜等他了。
爺倆對坐下,喝了一會悶酒,沈賀開腔道:“臭小子,明明是要去全省轉悠,干嗎騙我去省城呢?”
沈默夾一筷子熏魚,嘿嘿笑道:“您已經知道了?”
“廢話,要不是早晨看見‘巡察使大人奉旨巡視各府備倭’的行文,我還要被你蒙在鼓里呢!”沈賀悶哼一聲道。
沈默撓頭笑笑道:“不是不想讓你擔心嗎。”
“不想讓我擔心的話,你就該好好在家呆著。”沈賀氣呼呼道:“哪里也別去。”
“其實也沒那么危險,”沈默笑著安慰道:“您看張部堂、李中丞還不是整天跑來跑去,也沒見著有事兒…畢竟倭寇只是沿海搶劫,不是占山為王,孩兒在內地跑一跑,哪有什么危險可言。”
沈賀雖然有些天真,但并不傻,他知道兒子這是故意往輕里說,可王命如天,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也沒辦法。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緩緩道:“等你回來后,總可以定門親事了吧…”說著忍不住嘿嘿一笑道:“我兒子就是搶手啊。”這陣子他都快被綠豆蠅似的媒婆煩死了,還有女方的老舅直接上門的,大有不答應就賴著不走的架勢。
沈默盤算一下,輕輕點頭道:“可以。”當初在義合源當鋪外,殷小姐給了他一個果籃,上面是些時令水果,下面卻是些中看不中吃的青柿子。沈默何許人也,自然明白那些又酸又澀的青柿子是‘時令不到’的意思。柿子在深秋季節成熟,而殷小姐也是在那個時候服闋,其中的含義再分明不過了。
沈默約莫著自己這一去,怎么也得兩三個月,回來時正好將此事攤開,于是說了聲‘可以’。沈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直以為沈默這是答應給他相親了,父子倆這一岔念,便引出一段是非來,但那是后話,暫且壓下不提。
沈默錯開話題道:“別說我了,您那事兒也趕緊辦了吧。”
“還辦什么辦?”沈賀哧溜一聲,飲一盅老黃酒道:“人家早把聘禮給退回來了。”
沈默吃驚道:“什么時候的事兒?為什么?”
“按照咱們紹興的規矩,你娘被封了誥命,你爹就不能娶繼室了,人家黃花大閨女的,怎么可能給我做妾呢?”沈賀搖頭嘆息道:“可惜啊可惜…”
沈默嘴角抽動一下道:“那你啥時候尋摸一個小妾吧。”
沈賀笑罵一聲道:“臭小子就別管你爹的事兒了,安心辦好你的差…”說著眼圈一紅道:“可一定要加小心啊。”
沈默重重點下頭,輕聲道:“我會的,您也要保重啊…”
翌曰一早,沈默的駐兵場院內。
鐵柱在天光微亮的一刻,準時醒過來,他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去院子里打水沖了個澡,用毛巾擦干身上,穿上剛用漿打過的嶄新貼身衣褲,再套上同樣嶄新的短袖對襟罩甲,蹬上錚亮的高幫牛皮軍靴、這全身行頭都是昨天才發下來的,讓一直想要有身軍裝的鐵柱興奮無比,他找來桐油把皮靴擦得光可鑒人,還花了二兩銀子,去買了條上好的牛皮腰帶…因為他覺著原先的布帛腰帶太不威風了。
手指滑過紫醬色的皮帶邊角,鄭重的將黃銅腰帶扣‘咔吧’一聲扣上,那條牛皮腰帶便緊緊箍在腰間,他又將明晃晃的佩刀插入刀鞘,掛在腰帶一側,這才套上腕扣,掛上黑色的斗篷。
走到井口往下一看,便見到一個威武的軍官,在平鏡般的水面上朝自己傻笑。
他忍不住摸摸腦袋,嘿嘿直樂…那水里人也摸摸腦袋,嘿嘿直樂。
正在樂著呢,便聽馬蹄聲在院門口響起,一身藍色長袍的沈大人,在小書童沈安的陪同下,出現在大院之中。
他趕緊收住笑容,拿起笠帽,順一下尖頂上的紅纓,戴在頭上,快步迎了上去。
看到威風凜凜的親兵隊長,沈默也是十分自豪,哈哈大笑道:“鐵柱,還不喊他們起來開飯?”
‘滴滴…’尖銳的哨聲在下一刻響起,北頭一溜平房內登時搔亂起來,士兵們一骨碌爬起來,洗臉的洗臉,穿衣的穿衣,沒有一個怠慢的…因為如果超過一刻鐘還沒有在場院內集合,就只能看著別人吃早飯了。
一個月的訓練不是白費的,至少沒有一個遲到的,等所有人到齊了,早就做好的豐盛早飯便抬了上來。
早飯是白米飯和黃豆炒肉,每人還有四個雞蛋。大伙都知道,下一頓就得在荒郊野外啃干糧了,不用鐵柱囑咐,便放開肚皮大吃起來。飽餐一頓之后,又每人帶上五斤金燦燦的大餅,以及咸菜若干,在抵達下一處目的地之前,這就是他們全部的口糧了。
半個時辰后,吃飽喝足,精神抖擻的三十名親兵,穿著嶄新的甲胄,牽著各自的馬匹,整齊的在場院里列隊,等待巡察大人的檢閱。
沈默的臉繃得緊緊地,目光在每個人面前掃過,最終沉聲道:“拜托了!”
“誓死保衛大人!”在鐵柱的代理下,親兵們齊聲高喝道。
“出發!”沈默一揮手,撥轉了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