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沈默所說,何心隱面色變換許久,終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為何還要哄騙于我?”說著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問個清楚!到底要耍什么鬼蜮伎倆!”
沈默卻搖頭道:“還是不要去的好。”
“卻是為何?”何心隱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殲細,指不定什么時候,便招來大隊倭寇,將我們包了餃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還是搖頭:“倭寇要是想包我們餃子,在那間客棧就可以了,何必要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呢?”
“那就是細作,想混入我們內部。”何心隱恨恨道:“我這就去殺了她。”
沈默這個汗啊,心說您老還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啊,趕緊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殲細,”說著笑笑道:“那我們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隱想想也是,只要倭寇有所圖,就不會襲擊他們,便沉聲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進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伙也指望不上,到時候再捉來拷問,若真是倭寇細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擺成十八般花樣,也隨你何大俠的便。”
何心隱這才作罷,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幾曰。”
一路上果然相安無事,在臘月初五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寬闊平坦的官道上,鐵柱興奮道:“大人,還有不到二十里,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點頭笑笑道:“進了杭州城,我給大伙放大假,發雙俸,讓弟兄們好好歇歇。”登時引來一片興奮的嚎叫聲,本來已經有些疲憊的親兵們,一下子便激動起來,用最誠摯的語言感謝了大人之后,便開始熱烈的討論起,杭州窯子的姑娘質量,一晚上的平均價格之類,顯然是幾個月下來都憋壞了。
鐵柱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臉一沉便欲大聲呵斥,沈默搖頭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緊,就讓他們松松弦吧。”又引來了親兵們的一陣稱頌。
鐵柱笑罵道:“一群兔崽子,待會到了城外,可得拿出個人樣來,別丟了大人的臉!”
“還用您老囑咐?”一個北方兵嘿嘿笑道:“滿浙江跑了一圈,咱們哪次不是給大人撐足了臉面?”
“就你這個臟樣?”邊上有人笑道:“不給大人丟臉就不錯了。”從戚繼光那里出來,大部分親兵就沒洗過臉,其模樣可想而知。
那親兵老臉一紅,當然沒人能看出來,訕訕道:“待會找條河溝刷洗刷洗,保準還是一俊小伙。”登時又引來一片哄笑。
就在一陣陣的歡聲笑語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見杭州城了。”
眾人紛紛遠眺,果然能見到遠處一座城池的淡淡輪廓,便嗷嗷怪叫起來。
沈默也心情一松,輕聲道:“環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終于走完了。”
話音未落,便聽何心隱低聲道:“我們被包圍了!”
笑聲戛然而止,親兵們對何大俠的眼里可是無條件信任,立刻匆忙結陣,將大人團團護在中央,同時紛紛抽出兵刃,警惕的望著道兩邊齊腰深的枯草。
這邊正在人荒馬亂,那邊何大俠卻又道:“他們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俠,您方才不會是‘草木皆兵’了吧?”看來書童確實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著公子,肚里墨水見漲。
何心隱冷哼一聲,指著波浪狀向外搔動的草叢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兩眼,定睛一看,果然見到黃綠色的草叢中,隱約有些個藍黑色的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道:“還真是有唉…”
何心隱白他一眼,對沈默道:“我們得小心了。”
沈默輕聲問道:“是倭寇嗎?”
“不是。”何心隱搖搖頭道:“看裝束像是廣西那邊的夷族。”
沈安奇怪道:“這是浙江哎,就算他們打獵迷了路,也不能跑這么遠吧?”
“不知道,還是小心為妙吧。”何心隱沉聲道。
沈默點點頭道:“聽先生的。”
親兵們一掃起先輕松愉悅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卻再沒有出現什么異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終于看到…滿眼的窩棚和藍黑色。
只見從這里到護城河,將近三里的距離,搭起了無數個竹制窩棚。窩棚與窩棚間,有數不清的身上穿著反膊無領的藍布衣衫,下面穿著褲腳稍寬的黑布褲子,腳上踏著草鞋,頭上還圍著一層層黑布包頭的男子,許多人手里還拿著刀叉…彎刀和兩股叉。
沈默終于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數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頭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跑到西南大山里去了。再看一面高懸在空地上的旗幟,寫著兩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漢文‘大明廣西布政使司布壯土司兵’,這才終于放下心來道:“看來是從廣西來的客兵。”
一驚一乍之下,他也沒興致打聽,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見城門已經快要關閉,沈默便讓鐵柱手持自己的官貼,趕緊先去將門叫住。
鐵柱疾馳而去,終于在關門前的一刻,使那大門重新打開。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魚貫進了杭州城。
聽著身后城門緩緩關閉的聲音,沈默和他的親衛們的飽受驚嚇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城門官過來給他磕頭,然后起身笑道:“大人被門外的狼土兵驚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這才有心情問道:“那是哪里的部隊?”
“其實狼土兵是兩支部隊,一支是廣西來的狼兵,一支是湘西來的土兵,因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伙都把他們合起來叫做‘狼土兵’。”城門官笑道:“咱們南門外駐扎的,便是廣西狼兵。”
“土司軍隊怎么可以離開領地呢?”何心隱插言道:“這可是我大明朝嚴禁的。”
那城門官驕傲的笑道:“放在別人那里,自然是辦不到了。可這些兵是咱們張大帥要的,那自然另當別論了。”只有文官和高級武將才稱呼總督為部堂,這些中下級的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帥稱之。只聽那城門官滿臉自豪的笑道:“張大帥可是咱們大明朝的第一重臣,萬歲爺和朝廷里的大人們,都得靠咱們大帥守衛這萬里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么,管它合不合規矩呢,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沈默微笑著聽那城門官喋喋不休,終于等到他換氣的功夫,笑著插言道:“請問這位兄弟,總督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城門官雖然意猶未見,卻也只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著他們一行人遠去的背影,這位城門官小聲嘟囔道:“這么晚了去拜見大帥,一定會吃閉門羹的。”他嫌沈默沒耐姓聽完自己嘮叨,一生氣就把這句話藏起來了。
雖然張部堂的總督府設在南京,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線的杭州城里辦公,所以在杭州的辦公場所也是絲毫不能馬虎的。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員的豪宅,在一番絞盡腦汁之后,浙江巡撫李天寵,便將花港側畔的盧院空出來,作為頂頭上司的行轅…這里前接柳絲蔥蘢的蘇堤,北靠層巒疊翠的西山,碧波粼粼的小南湖和西里湖,像兩面鑲著翡翠框架的鏡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張總督一看就喜歡上了,從此沒有再挪窩。
但沈默到了這位于蘇堤南段西側的總督行轅時,只看到院墻上每隔數丈便有一個牛油燈籠在熊熊燃燒,將城墻下照得亮如白晝,一隊隊巡邏士兵往來如梭。
巡邏官兵遠遠便看見了沈默一行,呼啦一聲涌上來,張弓搭箭,抽刀舉銃,便將他們圍了個插翅難飛。
“你們是哪里的部隊,竟敢擅闖總督行轅,不要命了嗎?”領隊的千戶看出這些人做官軍打扮,倒也沒有輕舉妄動。
沈默讓侍衛們閃開,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聲道:“下官欽命浙江備倭巡察使沈默,特來拜見部堂大人,請這位大人代為通稟一聲。”
那千戶冷笑道:“不知道總督大人申時以后不見客嗎?”
沈默搖頭笑笑道:“下官第一次來,確實不知道。”
那千戶揮揮手道:“先去驛館歇著吧,等明天白天再來。”
沈默笑笑道:“身為下官,我必須先來拜過張部堂才能去驛館下榻。”
千戶不由譏笑道:“不管你是巡察還是巡檢,大帥都是不會見你的,快走吧。”
“見不見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嗎?”
那千戶被噎住了,憤憤道:“那你就去拜門,嘗嘗總督府的閉門羹是不是別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的事。”沈默翻身下馬,整整衣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總督府的正門前,握住熟銅的門環,輕輕叩響了那道緊閉的大門。
片刻之后之后,總督府的大門,二門,儀門全部為浙江巡察大人敞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