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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來自巡按的邀請

  一只鏤刻著狻猊圖形的景泰藍博山爐,正裊裊地吐出沉檀的煙縷,淡薄的、若有若無的幽香在房間里浮蕩。這間屋的墻上掛著一副先宋真跡《山徑春行圖》,墻邊立著一個堆滿線裝書的黃梨木書架,書架邊是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桌,桌上整齊擺著湖筆、徽墨、宣紙、端硯。

  沈默坐在寬大舒適的太師椅上,修長的手指輕輕磕著桌面,正盯著桌上的一張打開的請柬出神…這是鐵柱去門口取回來的,乃是浙江巡按胡宗憲,邀請他今夜泛舟斷橋,為他接風洗塵,以敘別后之情。

  沈默回想一下,自己跟那胡巡按只在徐渭家有過一面之緣,之間似乎還達不到需要敘舊的地步…他當然知道胡某人這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肯定別有他圖。

  “想不到我這個小小的巡察,竟然被眾位大人如此重視。”沈默自嘲的笑笑,又繼續想他的心事…雖然這幾個月都在前線巡視,但通過與眾多文武官員的閑聊,他對浙江的官場恩怨也是有所耳聞的。

  其實總督張經和巡撫李天寵的關系還是不錯的,面對著曰益嚴重的倭寇之亂,兩人盡心竭力,曰夜勤勉,倒沒聽說有什么勾心斗角。既然二位巨頭一條心,浙江的官場起初就是鐵板一塊,基本沒有什么波瀾。

  但情況在趙文華來浙江祭海之后,便悄悄發生了變化。起初大家覺著,這家伙祭完海就該回京復命了,犯不著為了巴結他而得罪張部堂,所以都對趙侍郎十分的冷淡,就盼他早點滾蛋。

  但人家趙侍郎也是有自尊,覺著身為干爹的兒子,卻沒人把自己當回事兒,簡直是奇恥大辱!好啊,你們敢欺負我,我我…找干爹告狀去!便把張經李天寵等人如何如何瞧不起他,如何如何不把爹爹你放在眼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寫下來,發到燕京城去。

  誰知沒多久他爹回信說:‘沒有十足把握,別惹張經。’因為嚴嵩知道皇帝對張經期望正在頂點,如果這時候不知好歹去咬這位六省總督,一定會被硌掉兩顆大門牙的。

  就在趙文華都要放棄,準備帶點土特產回京跟老爹團聚時,俺答入寇,燕京被圍,徐階毫無征兆的崛起,風頭一時壓過了表現糟糕的嚴閣老!這讓嚴老先生十分的惱火,立刻將對付徐階提升為第一要務…好吧,你在北邊贏我一招,那我只好在南邊扳回來了!

  一旦方針轉變,嚴老爹便覺著趙兒子在南邊混得貓狗不理,實在是難于完成任務,于是讓府中幕僚以趙文華的寫了一份《平倭六策》,呈給陛下御覽。他則在一邊對其大加褒獎,說‘文華用心了,幾個月便對東南形勢認識這么深刻,實在是又忠心又肯干的人才啊。’

  嘉靖也覺著寫得不錯,對趙侍郎的評價提高不少,便允了嚴閣老所請,讓趙文華留在東南監軍…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烙在帝王骨子里的猜忌之心和平衡之道,他實在是不放心大權在握的張總督。

  于是趙侍郎便在浙江常駐,拿出雞蛋里挑骨頭的熱情投入到監軍工作中,想要找出可以扳倒張經的地方。

  張總督久經官場,知道這是皇帝不放心他,所以在自己身邊安插了個眼線。但他也不是易于之輩,便派了專人全天候跟著趙監軍,名義上是保護他的安全,實際上是監視他的動向,限制他的自由,明擺著告訴趙監軍:‘小子,放聰明點,這里是我的地盤!’

  趙文華也有幾分狠勁,就算如此不招人待見,也絕不輕言放棄。你不讓我看,我還偏偏非要整天盯著你!反正他是皇帝欽差,又有干爹撐腰,張經也不敢把他怎么著。其實跟張經老狐貍比起來,他的水平還差得遠,就是連張總督上茅房都跟著,也找不出人家的破綻來,晃悠悠一月有余,孤立無援的張監軍還是一無所獲。

  說一無所獲也不對,至少他結交了個朋友叫胡宗憲,按說兩人身份地位懸殊,若是換在京里,趙侍郎理都不會理個小小的七品官,但現在他飽受白眼,遍嘗炎涼,自然對這雪中送炭的友誼格外重視,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很快便稱兄道弟,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了。

  之后的形勢便漸漸起了變化…也不知道是趙侍郎突然開了竅,還是背后有高人指點,反正他一下便找到了張經的弱點所在——別看張總督整天忙忙碌碌,四處調兵,但積極部署數月之久,仗也打了不少,卻愣是沒有一次主動出擊!

  所以倭寇的氣焰不但沒有見效,反而愈發囂張起來,隨隨便便就敢深入內地,如入無人之境。但這一切都被張經今天一個海鹽大捷、明天一個臺州大勝給掩蓋住了,一直沒有人察覺。趙文華承認那些勝利都是真的,但那都是守城戰而已,這就給了他攻訐的余地。

  大喜過望的趙侍郎便將這個情況匯報給他爹,嚴閣老也察覺到皇帝因為燕京被圍所帶來的挫敗感,對東南局勢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便安排黨羽跟隨趙文華上書,參奏他‘畏敵怯戰、擁兵自重,坐觀倭亂、圖謀不軌’,眾口鑠金之下,嘉靖皇帝對此越來越在意。

  皇帝便詢問嚴嵩怎么看,嚴嵩早就準備好了說辭,就等著皇帝問這句了。他先涕淚橫流的向皇帝控訴倭寇禍害百姓的慘狀,說什么‘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把個嘉靖皇帝氣得渾身發抖。這才露出毒刺,說沒設六省總督時,各省各府的衛所官軍尚且能英勇出戰,保護一方百姓,怎么設了這權柄滔天的大總督后,反倒不敢出擊了呢?

  嘉靖皇帝道:“不是還打了些勝仗嗎?至少這幾個月來,再沒有發生城池被攻破的慘劇。”

  “這就更顯得他可惡了!”嚴嵩痛心疾首道:“明明有實力擊敗倭寇,卻偏偏不出擊,他到底想干什么?”

  嘉靖的怒氣一下子無可遏制,這才有了怒叱徐階,下令緝拿張經回京問話的那一幕。

  而張經的反應卻很奇怪,以他在朝中的人脈和地位,趙文華等人一上書他便得到了消息,可他既不上書辯解,也不找趙文華算賬,除了喝多了偶爾發發牢搔之外,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但即使最頓感的官員也察覺到,兩方勢力的對峙已經到了最后關頭,只等決戰那一刻到來!

  一場毀滅姓的暴風雨,就要在這風景如畫的杭州城中形成了。

  這些情況沈默知道一部分,但大部分是不知道的,所以想要判斷出誰能贏得這場角力,實在是不大可能。

  可就是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卻被強留在總督行轅,胡宗憲又送來了請柬。現在便是他亮明態度的時候了——是老老實實呆在府里,跟著張部堂一條道走到黑;還是去斷橋見一見胡宗憲,至少不要得罪嚴黨呢?

  就目前的形勢看,浙江就是張部堂的天下,他占據著絕對優勢,而趙文華那邊就他和胡宗憲兩個難兄難弟,似乎沒什么好選擇的。

  但沈默深知張經是君子,趙文華是小人,而寧可得罪君子,他也不愿意得罪小人。于是決定還是去一趟,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拒絕了邀請,趙文華便會將自己視為張經一黨,一旦把張經打倒,那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張部堂應該不會為難我,’沈默暗道:‘他還有事求我呢。’便站起身來,緩緩走出書房,對正在外面擦拭桌椅的柔娘道:“更衣,我要出去。”

  兩個侍女趕緊停下手上的活,過來幫年輕的大人換上出門的冬裝。正在他準備出去時,前院管事的在門外求見。

  沈默讓他進來,便見那老管事抱著件華貴的黑貂皮大氅,恭聲道:“部堂大人說外面快下雪了,大人您要是出去的話,就把這件大氅穿上吧。”

  沈默朝著前院方向拱手道:“多謝部堂大人厚賜,學生銘感五內。”那老管事本以為他會因為總督的恩寵而不再出去,卻見這年青的大人仿佛沒受到絲毫的影響。不由愣了一下,才為他輕輕披上大氅,恭聲問道:“大人,需要備幾輛車?”

  “兩輛即可。”沈默輕聲道:“麻煩老人家了。”

  柔娘上前為沈默將大氅的束帶系緊,便見一個活脫脫的貴公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呆了一下,趕緊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退后站在一邊。

  待沈默出去時,天空中已經飄起淡淡的雪花,落在他那純黑色的大氅上,旋即變化為水滴,滑到地上去。

  兩輛馬車停在門口,何心隱和沈安一左一右,護著他上了后一輛馬車,鐵柱則帶著七八個衛士上了頭車,兩輛車便一前一后出了總督府的大門,行駛在長長的蘇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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