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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二章 歸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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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二二章歸來(上)

  官居一品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第九二二章歸來(上)

  “太后節哀,”申時行緩緩上前,在臣子中,他與萬歷的感情最深,悲傷也就最深。就算為了萬歷,也應該爭一爭:“微臣以為,千急萬切,都應先查明先帝崩殂的原因再說。”

  “你就這么想知道真相?!”李太后此刻完全是個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母親,她嘶聲低吼道:“你想讓我兒死了還出丑么!”她咬著牙,斬釘截鐵道:“大行皇帝在睡夢中暴病而亡,這就是交代!”雖然她當年被沈默打擊的沒了信心,但對付個后輩,還是綽綽有余的。

  太后這么說,申時行自然沒法問了,只好退一步道:“那大行皇帝的遺詔,不知太后有何旨意?”按舊例,皇帝駕崩,遺詔需由內閣首輔代擬,這是盡人皆知的。

  “大行皇帝沒有遺詔…”李太后像頭負傷的雌獅一般,通紅著雙目道:“沒聽懂我方才的話么?”

  “可以是事先擬好的…”申時行發現,這老女人比萬歷還難對付,因為萬歷起碼講道理,她卻蠻不講理。

  “你見誰二十出頭就立遺囑了?”李太后的目光冰冷道。

  “皇上病之久矣…”

  “沒有的東西,為什么要憑空捏造?”李太后陰測測道:“元輔大人有什么圖謀?”

  “帝王始有登極詔,終有遺詔,所謂有始有終…”申時行硬著頭皮道。此刻他真懷念二王,可是兩人俱已離京,剩下自己獨木難支。

  “哀家雖是婦道。卻也看過出自兩代首輔之手的正德遺詔和嘉靖遺詔,以二帝末命的名義,污蔑二帝于極不堪!尋常百姓還講個入土為大,既往不咎。”李太后終于把她壓在心頭十幾年的怒火傾瀉出來:“哀家不知道你們這些文臣。心底怎如此狠毒,竟讓自己的君主,死后罵名如潮,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誤會了。遺詔是用來為先圣收拾人心,為新君繼往開來的。”申時行嘆口氣道:“并非臣下有意貶損先帝,也沒有什么不良企圖,只有一片赤誠。”

  “哀家的懿旨也一樣繼往開來!”李太后冷笑道:“怎么,你對哀家的安排有異議?”

  “微臣不敢,只是此事必須慎重,”申時行再嘆口氣道:“一切當以社稷穩定為重。”

  “這還像是人話。但先讓潞王當皇帝。等常洛長大了,再接他叔叔的班,這樣有什么不對?”李太后放緩語氣道:“高宗皇帝曾說過,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相信他也會同意老婆子這種安排的。”

  “太后這種安排,自然是好。”申時行沉吟道:“只是,微臣擔心…”

  李太后看看緘默不語的陳太后道:“宮里有我們兩個老婆子,還有皇后在,三座大山還鎮不住?你怕什么?!”

  “微臣不是擔心這個…”申時行心一橫,抬頭緩緩道:“兄終弟及,我朝也有先例。值此風雨飄搖之際,潞王接位確實要比皇長子更好。但是…必須要先向天下證明,他與先帝暴薨沒有干系。”

  “終于把狐貍尾巴露出來了!”李太后緊緊攥著羅漢念珠。憤怒道:“你竟然敢污蔑老身的兒子兄弟相殘?為了阻止國有長君,我看你是喪心病狂了!是不是看你那老師當立皇帝威風了。自己也想過把癮?!”

  “太后千萬不要誤會,微臣沒有絲毫污蔑潞王的意思,”申時行像沒聽到李太后的詈罵似的,依舊冷靜道:“但是據說先帝所進金丹,乃是潞王所獻,這難免會讓天下人產生一些聯想。證明潞王的清白,是他登位的前提,這也是為了潞王著想!”

  “放屁!”李太后卻怒不可遏道:“我而本身就是清白的,清者自清,何須證明?”說著轉過頭望向邱得用,低吼道:“潞王呢…為什么還沒進宮?!”

  “潞王殿下悲傷過度,本來第一時間就要趕來…”剛從外面進來的張誠,一臉郁悶道:“但也不知哪個奴才多嘴,竟然向他道喜,結果把自己反鎖起來,不肯出來了…”

  “荒謬,”李貴妃一陣頭暈目眩,強自支撐住道:“他怎么這么不識大體?!”說著重重一拍桌子道:“把他給我綁來!”

  潞王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府上沒有一個顧得上為大行皇帝掉淚的。從王妃到長史、從賓客到太監,都陷入了極度的亢奮。他們興奮、他們焦躁、他們激動、他們著急…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通常來講,一旦入了藩王府,無論是太監還是后妃,抑或文武屬官,基本上就走進死胡同,剩下的年月,只能是混吃等死。

  現在天上掉下個金疙瘩,本來已經絕望的眾人,突然有了咸魚翻生的機會,又怎能不緊緊抓住,患得患失呢?

  然而潞王卻躲起來死活不露面,把府上人急得呦,全成了熱鍋里的螞蟻,唯恐過了這村兒沒這店。

  王妃、太監總管、長史、清客…以及一干頭面人物,都指著他飛黃騰達了,哪能遂了他的意?隔著門苦口婆心的勸說,嗓子都干了,里面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不會出事兒了吧?”太監總管李剛擔心道。

  “把門撞開!”王府長史蘇志堅,當機立斷道:“王爺得罪了!”

  于是招來幾個侍衛,一二三,嘿呦,一下就把門撞開!

  門開了,大家一擁而進,卻沒有一眼看到朱翊鏐,第二眼才看到他全身裹在被子里,蜷在床上打哆嗦。

  眾人好容易把被子掀開。找到他的頭,只見潞王涕淚橫流、驚慌失措道:“不干我事,真不干我事!”

  眾人哪管他無病呻吟。這時候手快有、手慢毋,哪還有時間再廢話!于是立即撲了上去,有的緊緊抱住人,有的解頭換發式。有的寬衣解帶往上套孝服,然后不由分說,塞進轎子里,簇擁著往紫禁城趕去。

  與整個王府的鼎沸不同。后花園的煉丹房中,卻比外面的天氣還要肅殺。

  煉丹房是內外兩間,外間的丹爐封著,只有青煙裊裊,內間是此間主人的臥房。此刻擺著一桌簡單的酒席,在座的有兩人。

  一個身材佝僂、滿臉疤痕的老者,另一個竟是從上海死里逃生的邱義。

  “看來這下子。我們要省事兒了…”老者的右手似乎也受過傷,哆哆嗦嗦的夾一片鹵汁牛肉,濺出不少肉汁:“大龍頭果然高明,把那老太婆看得透徹。”他的舌頭似乎也不利索。說話聲音含含糊糊,極不清楚。

  “這個正常,兒子,終究比孫子更近一層。”邱義端起酒盅聞了聞,又擱下道:“何況她也嚇破膽了,必不想重演那八年里的終日噩夢。””

  “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破費了。”老者白他一眼,端起他放下的酒盅。仰脖喝下去。

  “嘿嘿,我可不敢碰你個老毒物的吃喝。”邱義不以為意的笑笑。從懷里掏出一包豬下貨,挑一塊豬肚扔到嘴里。大嚼起來道:“只是大龍頭在宮中布置多年,下了那么多的功夫,最后用了這么個藏頭露尾的法子,實在是不過癮。”

  “你不也是安全第一么。”老者笑笑道:“對于大計來說,過程并不重要,千刀萬剮和毒酒一杯,結果其實都一樣。大龍頭確實有二十七種法子,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種查無對證。但惟獨這種最安全,效果最好。”

  “但過程才過癮!”邱義又從懷里掏出個水袋喝一口。

  “光圖過癮做不了大事。”老者孜孜不倦的教導道:“你得明白,做大事的人,名聲必須要純潔無暇,我們這些作惡事的,也得注意不為上面惹麻煩。”

  “你真是一條好狗!”邱義半諷半夸道。

  “彼此彼此吧。”老者不為己甚的笑道:“不好的狗,都被大龍頭紅燒了。”

  “呵呵呵…”無趣的人突然講個笑話,讓邱義都不知該怎么反應了,他再吃一塊肥腸,突然壓低聲音道:“老毒物,你說我們替大龍頭做了這么多事兒,會不會有一天會被…”

  “有這個可能…”老者自斟自飲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此!”

  “…”邱義的臉色發白道:“那我冒險回北京,豈不是個錯誤?”

  “大錯特錯。”老者點點頭道:“你本該遠走高飛的,還指望跟大龍頭領賞么?”

  “怎么,我們做了那么多,不就盼著這一天?難道沒有資格享受榮華富貴么?”邱義的臉色更難看了:“大龍頭要是對我們不仁,休怪我們不義!”

  “你憑什么不義?”老者目光怪異的盯著他:“你甚至不知道大龍頭是何方神圣。”

  “但是你知道啊!”邱義熱切的望著他道:“老哥,你把秘密告訴我吧,只要他們沒把咱倆同時抓住,就不怕他們敢殺人滅口!”

  老者低頭尋思半晌,點點頭道:“好主意…”

  “那快告訴我,大龍頭到底是何方神圣?”邱義急切道。

  “好吧,以你的功勞,有資格知道,”老者扯動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就是大龍頭…”說著從袖中露出一面漆黑的鐵牌,上面刻著一個兇神惡煞的龍頭。

  “斷龍牌!你真是…”邱義登時變了臉色,想要從座位上彈起,卻發現自己的四肢,竟然完全失去知覺,狼狽的摔在地上,意識也開始模糊,斷斷續續道:“我怎么中得…毒…”

  “下杯子記得,飯前要洗手,還有,吃飯還用筷子。”老者笑笑道。

  邱義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你看,我說這些廢話,對結果毫無影響。”老者佝僂著腰起身,費勁的把死透了的邱義拖到外間,打開煉丹爐的爐門,直接送了進去。然后把爐子投開,爐火便兇兇燃燒起來。

  昨晚這些,老者也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面孔呈現青紫色。他緩緩跌坐在爐邊,望著東南的方向,吃力的笑起來道:“呵呵…大人啊,我余寅雖然是鄭家派到你身邊的,但你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主公。既然你下令,一個也不放過,那我就得堅決執行啊。皇帝已經死了,張四維這會兒應該去見他爹了,我抓緊時間,說不定還能和他搭個伴,問問他后不后悔…”

  他的嘴角滲出紫黑色的鮮血,聲音逐漸微弱下來:“骯臟的路,我已經幫你走完了,剩下的光明大道,可惜看不到了,真希望能看看,你將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國度…”說完便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果不出申時行所料,萬歷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朝野的高度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兩天之內就達數百件。

  在朝野強大的壓力下,李太后不得不責令申時行、朱希忠等數名公卿大臣,調查大行皇帝的死因。

  情況沒有那么復雜,幾乎半天就搞清楚了——萬歷皇帝的死因,是由于長期吸食‘阿芙蓉’,慢性中毒、病入膏肓所致。至于潞王所進金丹,其實本質上,與隆慶皇帝臨終前所食用的丹藥一類,都是一種春藥性質的助火藥,這種藥含有紅鉛。可當時令人感到精力倍增,但是根本上卻是要涸澤而漁,對于尋常人來說,只會感到虛脫頭痛,將養幾日就好了,但對于圣體大虛的萬歷來講,只會加速他的死亡。

  對于這個結果,李太后極不滿意,因為這樣的話,潞王脫不了責任,至少是有過失的,這樣如何去安穩的繼承皇位?這時,張誠找出了申時行的辭呈,李太后用上玉璽,直接發到吏部。

  申時行是個謙謙君子,豈能受得了這份折辱?得知這個消息后,他不斷的冷笑,自己為了朱家的天下掏心掏肺,這老虔婆卻當成驢肝肺,這樣很好,我也算臣道無虧,終于不用再做螳臂當車的蠢事了。

  他當天回家收拾東西,翌日就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京城,一刻也不肯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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