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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五章 弒(下)

  “皇后何來此言,朕什么時候說要殺了你?”

  “陛下,妾身不是此意,是妾身罪該萬罪,懇請陛下將妾身處死,以謝天下百姓。”

  李顯狐疑地看著韋氏,這個老婆功過不談,但心性堅強之極,常人難以想像。她今天唱的那門子戲?

  不管怎么說,之所以他能在那么艱難的日子里有勇氣活下來,全是這個妻子的鼓勵。后來母親將他們召入京城,她也居中多次出謀劃策,其功甚偉。

  所以他再次將她從雪地里扶起來,說道:“皇后,有話我們好好說。”

  將韋氏扶進殿內,然后安慰道:“皇后,朕想你誤會朕了。朕不是想迫害你母親家人,但現在你母親家人尾大不掉,就象宋璟所奏,東漢敗于外戚,同時各個外戚下場同樣凄慘。月滿則虧,水滿則盈。皇后,你自己看看,現在他們連朕的詔書都不聽,朕能不能讓他們繼續驕橫下去?”

  “陛下,所言極是,妾身以前也知道此事,認為這些年因為妾身嫁給皇上,娘家人一直擔驚受怕,所以陛下即位,妾身想做一些補償。誰成想,他們今天居然連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宋璟回來進獻奏折,妾身都不知道悔悟。今天聽到宮中人將宋璟的奏折稟報給妾身,妾身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其實她心中在怨毒地想,宋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最少孤能做到十月不晚。是你,是你逼孤這樣做的  李顯不知道她內心深處想什么,看著自己這個老婆,開始抓耳撓腮,難道真是宋璟一番言論,就象陸云點撥了周處,點化了自己這個妻子。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將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這件事來得很突然,因此李顯搓著手,都不知道怎么說。

  他走了幾步,然后喝道:“還不替皇后拿來洗漱用具來。”

  實際上有些人就等著李顯這句話。

  許多宮女太監下去,端來熱水,不過這里有一個詞叫“湯”。

  又拿來幾件裘皮長袍,還有宮女替韋氏將披亂的頭發梳理整齊。

  七分的打扮,三分的長相,過了一會兒,韋氏再次還原成那個千嬌百媚的貴婦人。

  看著宮女將一層層粉黛畫在韋氏瘦小的香腮上,使得李顯想起昔日,那個初次嫁入皇宮的小姑娘。那時候韋氏對皇宮里的一切還十分好奇,那時候他自己還不是皇太子,那時候自己兄弟四人,還在父皇的庇護下,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善良的老大李弘,也象一只老母雞一樣,將他們幾個弟弟妹妹保護著。老2才華驚人,喜歡高談闊論,而老四才只是一個流鼻涕的小屁孩。

  回想著那段時光,李顯臉上漸漸出現了一絲溫柔之情。

  可是朕今天為什么想起過去的那么多事,難道真的雨過天晴?

  他將韋氏的小手握住,心痛地說道:“你看看你,有什么話不好好說,凍成這樣。”

  韋氏沒有理他,將手從他手中抽回來,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賭氣地說道:“陛下,這個給你。”

  這句話將李顯的溫馨的回憶打斷,他將這疊東西接了過來,是四張辭呈。上面第一張就是韋巨源寫的致仕請求,第二張卻是韋嗣立,第三是韋溫,第四張是韋安石。

  李顯將眼睛揉了揉,他都有些不相信。

  又看了看,這才確定下來。

  這一退就是四個宰相,也就是韋家將四個相位全部交出來,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他有些不相信地看著韋氏,韋氏說道:“陛下,妾身想過了,妾身身為皇后,這是陛下的寵愛。就是娘家有今天的光耀,同樣也是陛下的賞賜。可是現在陛下不高興我們。妾身只好苦勸他們交出相位。而且韋巨源與韋嗣立年紀也高,也到致仕的年齡。因此,懇求陛下允準,讓妾身,讓韋家能善始善終。如果陛下還不高興,請將妾身處死,以謝天下。”

  說完了,她再次跪了下來,梨花帶雨。

  如果換成李旦在此,他還能頭腦清醒起來。

  可是李顯這一回終于相信韋氏的話,他將韋氏扶了起來,說道:“皇后何出此言。朕這樣做,也是為了朝廷。但朕不會豬油蒙了心,連皇后對朕的幫助,都忘記一干二凈。”

  說到這里,他看著手上四份辭呈,仔細地逐磨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皇后,朕都有一個想法。”

  “陛下,你說。”

  “宋璟所進奏也不無道理。朝廷官爵冗雜,就是宰相,也有十位之多,這也是朕以前疏忽了。為了社稷,官員必須要裁減一批,宰相數額同樣也要略略減少,”李顯踱了兩步,再次說道:“皇后,你看,不如讓韋巨源與韋嗣立分任兩部尚書,韋溫與韋安石繼續留任宰相,再從其他幾位宰相中裁出兩位,如何?”

  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凡是心中有疑問的地方,喜歡詢問韋氏。

  這也是他一步步將政權丟失的主要原因。

  到了這地步,還問了一句,如何?

  當然這兩個人的留任,他還是很清醒的,韋安石連王畫都將他評為名宰行列。雖然就是出自韋家,總的品行在韋家中也是很優秀的,平時與其他諸韋還是有截然不同的區別。

  至于韋溫,在四韋中是最無能的一個人,但他是韋氏最親的堂哥,當然無能好啊,越無能危脅才越小。

  他想的很好,卻不知道在這些最尖頂的大臣行列,他在他們心中的印象。

  同時,韋溫的留用,還照顧到了韋氏的感情。另外韋巨源與韋嗣立也確實到了高齡。

  但是韋氏低下了頭,眼中閃過了一絲狠毒的光芒,李顯認為他小算盤打得很好,韋氏怎能不知道呢?

  韋安石在朝堂上,他只能做到默認,不作聲。韋溫那是自己最親的人,也當作最可靠的親信使用,雖然才能少了一點,可是進一步拱衛自己的實力。但真正做事,派上用場的人,還是韋巨源與韋嗣立。如果李顯這一次留下兩個人,是韋嗣立或者韋巨源兩人中的一人,再加上韋溫,也許自己會再考慮一下。可是居然留下韋溫與韋安石,那么…

  韋氏這時候的心理,頗讓后人猜測,這一番交談也沒有流露出去。

  就是李顯開始削弱韋黨,但也沒有表示強烈的敵意,因此,這成了歷史的一個謎團。

  韋氏抬起了頭,又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道:“陛下,你是陛下,你看如何處理,就如何處理。”

  然而她抬起了頭,看了看殿外的辰光。

  殿外雪再次變大了,一片片鵝毛一般地飄落下來,天地間一片干凈。在這個干干凈凈的世界,誰沒有想到一件人間丑惡骯臟的事情正要悄悄地發生。

  這時候就象聽到她的心聲,一個太監走了進來,對李顯說道:“陛下,進膳了。”

  李顯看了看韋氏,說:“皇后,我們一道用餐吧。”

  自從因為燕欽融其難,然后張說等人進言,他與韋氏產生了很大的矛盾。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一起用餐。

  韋氏這一次的低調,這一次的妥協,也讓李顯十分滿意。于是再次想到了韋氏以前的種種好處,邀請她一道用餐。

  “多謝陛下恩賜,”韋氏彎下腰施一個欠身禮,十分地婉約,恍若三十年前,剛剛嫁給李顯那個害羞好奇的小姑娘一般。

  李顯伸出了手,將她的一雙酥手拉了起來。

  兩個人迎著雪花,一道走了出去。看到他們和解如初,所有宮中的太監與宮女都長松了一口氣。家和萬事興,后宮之內也要和平。如果這兩個人再僵持下去,倒霉的也只是他們這些宮女太監。

  來到了用膳房,太監們將一道道豐美的菜肴端了出來。

  但有可能是因為李裹兒的提醒,每上一道菜,李顯身邊的太監都親自嘗試了一口,然后才讓太監放在桌子上。

  李顯呵斥了一聲:“你們這是在做什么?”

  心里面罵道:就是嘗,也在背下里嘗,當著皇后的面嘗,豈不破壞了我們的氣氛。他還心虛地看了韋氏一眼,然而韋氏就當什么事沒有發生一樣。

  韋氏親自倒了兩杯酒,端起酒杯,說道:“陛下,這一杯酒是妾身給你謝罪的。”

  說著抿起了嘴唇,一口氣將它喝完。

  “皇后,何罪之有,說起來,以前朕也有一些錯誤,沒有好好與皇后溝通,現在雨中天晴,皇后,過去的事我們不要再提,好不好?以后朕還會好好待你。”

  “妾身不敢。”韋氏一杯酒喝了下去,臉上立即飛起了一團團紅霞。

  李顯看了一呆,說了句:“皇后,你還是那么地美麗。”

  “陛下,夸獎了,妾身老了。陛下,妾身為你跳一支舞,好不好?”

  “好啊,”李顯欣然道。

  “這一支舞是妾身新學的,妾身怕跳得不好,能不能讓他們下去?”韋氏看了一下,站在旁邊伺候的太監宮女。

  不但李顯,就是這些宮女與太監也沒有在意。盡管這些人大多數還真正是李顯的人。菜都驗過了,房間也沒有兵器,就是有兵器,韋氏也只是一個婦道人家。如果這樣還要防范,那么以后皇上與皇后同寢,那該怎么辦?

  實際上韋氏現在真的就象一頭小綿羊一樣,如果在以前,直接對這些人說道:“你們退下去。”

  那一個敢呆在房間里。

  仆役們一起退下去,韋氏拎著裙角跳了一支胡人的踏踏舞。是真的新學的,跳得有些別扭,可是李顯為了表示贊賞,還是喝了一聲彩。

  “陛下,你在笑話妾身。”韋氏撒驕地撲入李顯的懷中。

  李顯呵呵樂著:“皇后跳得是好很好,我們家皇后國色天香,不管跳什么舞,也遠遠勝過教坊里那些宮女。”

  在這一刻,李顯感到了親情,夫妻之情,甚至愛情。

  這么多天繃緊的心弦全部放松下來,臉上的皺紋也因為笑意舒展開來。

  可是他的背后卻沒有長眼睛,不能看到韋氏摟著他后背的手伸出一只,從裙袖里滑出一粒小丸子,那雙讓他曾經迷戀萬分的酥手,緩緩地將這料小丸子捏碎,然后這只纖長細嫩的酥手,向前探了探,這些粉末兒隨著這個動作,一起落入李顯的酒杯中。

  但她臉上的笑容更加嬌媚乖巧,嬌聲地說道:“妾身再為陛下唱支歌吧。”

  說完了,她喊了一聲:“來人啊。”

  站在殿外的宮女太監們再次涌了進來,韋氏又吩咐道:“拿琴來。”

  一會兒,一個太監拿出一把瑤琴,韋氏手搭在琴柱上,一邊撫琴一邊唱了一曲《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是《詩經》一首很大膽的詩,不過在唐朝風氣開放,韋氏唱這首歌,也是很正常。

  并且她一邊彈琴一邊歌唱,本來詩意就帶著濃烈的春情,她眼角還浮現出一層層勾魂奪魄的媚意。

  讓李顯更加神魂顛倒,不自覺地將酒杯端了起來,一口喝了下去。

琴聲住曲已了  李顯忽然捂著喉嚨,驚恐地看著韋氏,他想說,可是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痛疼,讓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甚至他還想到,剛才酒與菜都讓身邊服侍的太監嘗過了,這個問題出現在哪里?

  然后他痛得大叫一聲。

  韋氏撲了過來,抱著他,問道:“陛下,你怎么了?不要嚇妾身啊。來人啊,請太醫前來。”

  這時候殿中亂成了一片,有幾個太監立即喊太醫。

  李顯指著韋氏,說:“你…你…”

  韋氏在他耳邊說道:“陛下,孤也不想這樣做。是你逼孤這樣做的。如果沒有孤,你在房州就上吊死了。如果沒有孤,你更不可能做上皇帝。現在你做了皇帝才幾年時間,可立即就對孤下手。這個天下是孤的,這個皇位也是孤的。”

  李顯聽了心中激怒,終于“哇”地一聲,張嘴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韋氏伏在他身上,大聲哭了出來:“陛下哪,你怎么哪,不要嚇妾身啊。”

  李顯這時候還剩下最后一口氣,看到她惺惺作態,裝腔作勢,再想到她心腸的歹毒,再次激怒,又吐了一口鮮血,一張臉就象白紙一樣,然后頭一歪,終于死去。

  這時候御醫也跑了過來,看了看李顯,又看了韋氏,用手搭在李顯的脈博上,說道:“皇后,陛下駕崩了。”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韋氏發瘋地揪著他的衣服。

  御醫剛才看到地上的鮮血,心中已經有三分明了,然而他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因此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是因為心陽暴脫(急心冠心病)導致駕崩的。”

  不能說是韋氏下毒害死的,前面一說,后面這個殿門休想走出去。

  就是不說,他也休想走出去了。

  得知消息,高嵩帶著羽林軍,立即悄悄將宮城禁嚴。

  羽林軍到來,韋氏心中有了底氣,她看著殿中站著的幾十個惶恐不安的太監宮女,還有這幾個御醫,厲聲道:“陛下心陽暴脫,為什么不早對孤說,為什么不將他照顧好?”

  說完了,下令道:“來人啊,將這些奴才拖出去砍了。”

  之所以唱了這出戲,正是逼出御醫說出一句話,管它是心陽暴脫,或者是粹死,只要證明李顯是因為重病暴亡的就行了。雖然這些太監心中還在懷疑,就是下毒,食物與酒水,皆都品嘗過。難道韋氏當著李顯的面下毒?李顯不至于傻到這地步。

  然而這些人都想到李裹兒的提前預警,甚至也想到剛才韋氏命令他們出去那會兒,有可能有鬼,可沒有證據,一個個只好喊饒命。

  韋氏得到了御醫的口證,會留他們性命?

  然后在這個純凈的雪天里,她開始了一系列的布置,先是秘不發喪,總攬了朝廷大小事務,對外公稱皇上生病。再秘密徵諸府兵五萬人屯京城,命馬都尉韋捷、韋灌、衛尉卿韋璇等人總領著這些軍隊。又讓韋元負責巡察京城,又命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等將兵五百人馳驛戍均州,以備譙王重福。

  一開始沒有人注意,朝中大臣繼續在為相位爭吵不休,然而一批批早就秘密準好的軍隊,迅速進了京城,這些大臣才發現不對。

  這時候,韋氏這才將所有宰相,包括前朝致仕在京的宰相,一一召進皇宮。

  看到是韋氏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披麻戴孝,一些人臉色已經變了。

  宋璟問了一句:“陛下呢?”

  韋氏用衣袖遮著眼睛,抽泣道:“陛下前幾日因為心陽暴脫,駕崩了。”

  “駕崩?陛下前幾天還好好的,為什么會駕崩?”

  “宋相公,先帝念你耿直,破格將你提撥為宰相,現在先帝駕崩,國家未穩,作為宰相,你不以安定天下為己任,說出這句主知是什么意思。來人啊,著懿旨,宋璟因為大敬,不顧國體,立即貶為貝州刺吏。即日離京。”

  但立即改了口,又說道:“此人是沽名釣譽之輩,自從進京后不久,就挑撥孤與皇上的感情,圖謀不詭,來人啊,將他押到大理寺審訊,看他是何居心”

  韋氏前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后面過來兩個太監,如狼似虎地將宋璟大紫相服扒了下來,押了出去。

  看到這一幕,大大小小的現任與離任二十幾位宰相,全部噤若寒蟬。

  韋氏又說道:“傳上官昭容進殿。”

  上官小婉走進大殿,這幾天她呆在殿中,一步不敢出去。早在宮城禁備森嚴時,她就知道王畫猜測的事發生了,但在這個非常時期,更不能輕舉妄動,否則隨時招來殺身之禍。

  進了殿內,韋氏對上官小婉說道:“先帝因為心陽暴脫,前幾天已經駕崩,你與太平公主起草遺詔吧。”

  象這種暴病死亡的,都是重要大臣臨時起草,向天下百姓有一個交待,也讓天下百姓信服安定的。

  韋氏卻將它交給了太平公主與上官小婉,看起來很大度。

  實際上,她走出殿外,雪已住,一輪太陽溫暖地掛在天空,她嘴角洋溢著一絲得意地冷笑。

  不要說上官小婉是她的人,就不是她的人,在這種大勢之下,敢起草對她不利的遺詔么?

  她感到那個皇位離她是這樣的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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