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小俊,不高興啊?”
巧兒見我情緒不高,躺在竹躺椅里怔怔出神,關切地問道。
縣里的變化,梁巧不知道,也不大關心。她是那種典型的小女人,心里裝不下太多的東西,一個我,一個面包店,就已經塞滿了。
當然,偶爾也會想一想嚴菲,估計想得也不太多。
至于小青姐,她以前也很在意,現在去了通達公司,已經好久不往來了。這也好,她更加可以全心全意照顧我,不必顧忌小青姐的臉色。
我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巧兒便有些著急,以為我生了病,忙即伸手過來摸我的額頭。她的小手柔軟嫩滑,帶著淡淡的面包香氣。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
“我沒事,縣里有些事情,我想一想。”
“哦。”
巧兒便即放心,對于我這個小屁孩開口閉口“縣里的事情”,她早已司空見慣,毫不驚奇。瞥見小桌子上的茶水已經涼了,就端起杯子去給我換熱茶,順手拿了一碟子醬牛肉和兩個面包過來,輕輕放在我就手的位置上。
孟宇翰上任地第三天。我在縣委常委樓外碰到了孟躍進。這小子一副趾高氣揚地樣子瞧著可著實讓人生氣。孟宇翰住地一號樓。原本一號樓早就騰出了房子。嚴玉成和老爸都嫌麻煩。一直沒搬過去。
這也沒啥。住在哪里無所謂。關鍵是頭上地帽子大小。
孟躍進瞧見我。呆了一下。他顯然已經不大記得我了。
小孩子外貌變化得快。一晃過去年余時間。比起當初在青安縣那次會面。我又長高了不少。差不多有一米五十出頭。身體越發結實。臉上稚氣也消除不小。梁國強已經在教我大周天運息法門。若練得勤快。師父說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可以開始練習硬氣功了。
孟躍進還是一副混混模樣。夾克衫敞開著。里面襯衣解開了三個扣子。頭發老長。雙手插在褲兜里。吊兒郎當地。一雙眼睛永遠不會正兒八經看人。
瞧孟宇翰也是挺穩重地一個人。怎么就教出這么個紈绔?
我只瞥了孟躍進一眼,就徑直走了。
孟躍進在我身后,發了一陣呆。
去年年底,縣委辦公樓重新區劃了一下,將縣委辦公區域和縣革委辦公區域隔了開來,各走一扇門。這也是嚴玉成的主意。
每天一早都有一堆干部齊聚在縣委縣革委辦公樓外等待匯報工作,這也是近一年時間內慢慢興起的習慣。其實許多工作未必就有多緊急,需要一大早巴巴的跑來縣委縣革委向領導當面匯報,一個電話便完全可以搞定的事情。但是這些中層干部就喜歡大早來排隊,仿佛書記主任們會有紅包發放似的。
由于通訊不方便,一開始,確實是有一些重要事情需要等領導定奪,漸漸的,部分善于鉆營的家伙,想要借機靠攏領導,便也打著匯報工作的借口,早早擠入了排隊的行列。
就算領導真不接見你,在領導進入辦公室之前,和領導們說句話也行啊,至少經常露個臉,不會因為時間太長讓領導忘記自己長什么德行了。萬一領導那會高興,叫你進去匯報一下工作,不就撞了大運?
于是乎,每日一早縣委縣革委辦公樓前都會聚集起黑壓壓的一片人頭,一水的深色中山裝,一水的黑色公文包,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煞是熱鬧。與梁少蘭每日里去菜市場買菜所見情形差相仿佛。
對此,嚴玉成是很不滿意的,黑著臉訓過幾回。可是收效甚微。
有道是法不責眾,不怕你嚴書記光火,發一回脾氣好三兩天,之后又一切如常。嚴玉成又不能因為這個給人家什么處分,到得后來,也只好作罷,聽之任之了。
這個情形,在青安縣也是有的。
孟宇翰上任幾天,就發現基本上沒什么人來找他。除了縣委幾名常委和縣委直屬部門的頭頭腦腦禮節性拜訪過之外,其他部門的負責人都很謹慎,包括幾名非常委的縣革委副主任,都未曾到他辦公室去過。相反,每日里找縣革委主任柳晉才和縣委副書記唐海天匯報工作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每天早晨,孟宇翰邁著方步,走向縣委書記辦公室,那些等待匯報工作的干部們和他打招呼時雖然滿面笑容,但眼神里大都含著小心,稱呼“孟書記好”時也是禮貌中保持一定的距離。
孟宇翰盡管不動聲色,心里卻是極度不爽的。
現實的情況與當初想象中那種“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美好愿望形成的反差實在是有點大。尤其讓他不高興的是,什么事情似乎都不用經過他這個一把手,也一樣做得好好的。
媽的,貌似老子是來做一把手,不是來做小媳婦的。
不管心里頭如何有氣,孟書記暫時還只能憋著。總不能一上來便將絕大部分中層干部都得罪個精光吧。
“只要嚴玉成一走,柳晉才不在話下!”
看來當初酒酣之后劉文舉說的這句話有些不大靠譜呢。
向陽縣的局面明白顯示出不光是嚴玉成有能耐,柳晉才這個修理工出身的縣革委主任本事也不小,將一干中層干部治得服服帖帖。
孟宇翰覺得需要改變一下策略了,不能老這么坐等干部上門來投靠,得主動去拜訪一下同志們。
這個主動拜訪,照例是必須從二把手柳晉才那里開始的。這個規矩不能隨意破壞。
“晉才同志,有空嗎?我孟宇翰啊…”
孟宇翰電話里很是客氣。
這么稱呼也是很有講究的。直接叫“柳主任”,未免生硬,而一上來就稱呼“晉才”或“晉才主任”,又還太親熱了些。貌似兩人之間的交情,尚未到那個份上。
還是按照黨內規矩,稱呼“晉才同志”比較合適,既不生分也不過份熱情。
“哦,是孟書記,請問有何指示?”
老爸語氣也是不亢不卑。
“如果你不忙的話,我想過去和你聊聊。”
“孟書記有指示,還是我過去吧。”
老爸謹守規矩。
照理,一二把手之間有事相商,都是二把手主 去一把手辦公室。
“呵呵,晉才同志太客氣了,誰來誰去都是一樣嘛…我這就過去…”
既然孟書記堅持,老老爸也就不過分客氣。
“那好吧,孟書記,我在辦公室等你。”
這個時候,原本在向老爸匯報工作的財稅局唐局長便識趣地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不一刻,孟宇翰來到老爸的辦公室,一進門,雙手就伸得老長。既然主動登門了,姿態不妨放低一點。反正自己是剛上任,姿態低一些也說得過去。
老爸當了兩年縣革委主任,官威官體也養出一些來。不過人家一把手表現出了這么個姿態,自然不好十分拿大,當即從辦公桌后轉出來,雙手和孟宇翰握了一陣,分賓主坐定。
秘書小廖為孟宇翰沏好茶,又為老爸杯子里續滿開水,退了出去。
小廖全名廖順利,是江友信下去前舉薦給老爸的,辦公室秘書科的同事,比江友信還略大一兩歲,文筆不錯,為人低調謹慎,沉默寡言,與江友信的性子頗有幾分類似。最關鍵的是背景并不復雜,也沒啥過硬的靠山,用起來比較放心。
“孟書記有何指示?”
老爸開口還是那句,不冷不熱,純粹公事公辦的神情。
“哈哈,晉才同志,我初來乍到,能有什么指示啊?就是想和你聊一聊,了解一下縣里的基本情況…”
孟宇翰笑得很是燦爛。
“呵呵,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簡單做個匯報吧…”
老爸沉思一下,開始報出一堆數據。老爸技術干部出身,對于數據之類很是敏感,不用翻資料,全縣的基本情況一一道來,毫無滯窒。
孟宇翰聽得很認真,有不清楚的地方,不時插口問一兩句。一開始,他只是抱著試探虛實的心態來和老爸溝通一下,漸漸的就訝異起來,這么多數據,大到全縣的工農業總產值,小到一個稍微有點規模的工廠的盈虧狀況,老爸娓娓道來,簡直是了如指掌。
難怪柳晉才一個維修工出身,短短三兩年時間,能在全向陽縣建立起如許威望,原來根子在這里。試想基層干部在上級面前無所遁形的時候,心里如何不生出畏懼之感?
聽著聽著,孟宇翰也慢慢放下心來,這就是個實心辦事的人,應該沒有多少機心城府。
不知不覺間,個把小時過去,孟宇翰贊嘆道:“晉才同志,了不起啊,難怪向陽縣這幾年發展如此迅速,與你這樣一絲不芶的領頭人有莫大的關系啊…”
聽著這句贊譽,老爸心里騰起一股反感。
孟宇翰明著是在夸獎,實則語氣里那種高高在上的領導味道明明白白透露了出來。雖說縣委書記是一把手,畢竟兩人行政級別上毫無差異。你口口聲聲初來乍到,一張口就滿嘴官腔,上級架子端得十足,看樣子平日里老爺做慣了的。
老爸是個崇尚腳踏實地的人,平日里最反感的就是這種擺“老爺”架子的官僚。
好在老爸如今也歷練出來了,心里盡自生氣,臉上不動聲色,淡淡道:“孟書記客氣了,向陽縣取得的一點成績,都是嚴書記領導有方,基層的干部同志們共同努力的結果。”
“是的是的,一個團結的班子才是一個有戰斗力的班子嘛…”
孟宇翰打著哈哈。
“晉才同志啊,縣里馬上就要召開縣委全會和人代會了吧?這個事情,安排得怎么樣了?”
老爸微微一笑:“這個事情具體是縣委那邊在負責的,唐海天書記掌總,呂振秘書長負責具體安排。孟書記可以找他們兩位了解一下情況。”
這個話說得很合規矩。
革委會只管經濟生產,黨務方面的事情,你還是去找黨群書記,咱不隨便伸手。
孟宇翰十分滿意,站起身,伸出手來,笑道:“晉才同志,耽誤你的時間了…”
“哪里哪里,歡迎孟書記隨時指出革委會工作中的失誤。”
老爸這話的意思也表達得相當清楚,你剛來,還是別胡亂插手,革委會這邊,是我柳晉才的一畝三分地。
“相互幫助相互幫助,哈哈…”
孟宇翰眼角跳動了一下,隨即打著哈哈,客氣兩句,告辭而去。
孟宇翰一走,老爸沉思一下,抓起電話,和唐海天通了一下氣。之后,又給吳秋陽通了個電話。
“爸,這個孟宇翰,靠不靠譜?”
當晚,我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很不客氣地問道。
嚴玉成調任寶州市,許多事情,就只能是咱爺倆商量了。唐海天雖然志同道合,交情畢竟未曾到那個份上。他為人正統,也很難完全接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參與這么重大問題的討論。
老爸盯了我一眼,點起一支煙,慢慢說道:“還看不出來。不過官腔十足。”
“哼哼,他教出那種兒子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氣哼哼地道。
倒不全然是因為孟躍進的緣故,最主要的,還是孟宇翰橫插一杠子,搶了老爸到手的縣委書記。是可忍孰不可忍!
從他踏上向陽縣第一天開始,就已經被我列為頭號大敵。雖說縣委書記和縣革委會主任都是處級,但在地區領導眼里,地委那是完全不同的。無論前世今生,縱觀省部高官,封疆大吏,絕少有沒擔任過縣委書記經歷的。可見縣委書記乃是官場向上的必經臺階。
老爸笑了一下:“這不是連你嚴伯伯也罵進去了?”
我頓時一滯。貌似不但嚴明不像話,唐勝洲、魏紅旗、馬文才也很扯蛋。便是區區在下柳俊先生,好像也決不能稱之為良民!
呵呵,這個問題咱就不討論了。
“爸,不是馬上要召開縣委全會與人代會了么?有些還沒來得及調整的干部,也該動一動了。”
“嘿嘿,干部任免的權力可是在一把手的手里。”
老爸不動聲色。
見老爸一副篤定的神情,我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