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鎮工商所在向陽鎮革委會旁邊,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墻漆斑駁,灰蒙蒙的,給人一種十分沉郁破敗的感覺。那時節的向陽鎮老街基本都是這么個格調,便是一墻之隔的向陽鎮革委會,也一般無二。
擱在后世,工商局是個不錯的單位,原因很簡單,只管收錢不管掏錢,福利待遇挺好的,小日子過得美氣,一大票人削尖了腦袋往里鉆。不過如今是一九七九年,這個單位新設不久,日子也就一般。原因還是很簡單,整個向陽鎮也沒幾家店鋪工廠,想管也沒得東西管去。向陽鎮是向陽縣的第一大鎮,情形尚且如此,其他幾個鎮,更是可想而知。
柳俊和梁巧走進門去,里面的人眼睛都是一亮。
柳衙內雖然自我感覺良好,卻也知道,這閃亮的眼神絕對是沖著漂亮的梁巧去的。至于柳俊先生,估計他們幾位是直接無視的了。
一個小屁孩,跟著姐姐來工商所玩兒,值得重視么?
然而開口說話的,偏偏便是這個被直接無視的小屁孩。
“請問,營業執照在哪里辦?”
柳俊沖著三名辦事人員中唯一的女性問道。這個女人,柳俊見過一面,她和工商所的所長王學文去過利民維修部,二十幾歲年紀,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身材和長相都還說得過去。心腸似乎也不壞,上次還幫方文剔說好話來著。
“這邊這邊…”
女辦事員尚未開口應答,里面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便連連朝我們招手。
呵呵,服務態度還不錯。
“貴姓?”
柳俊先問了一句。
誰知這混蛋居然沒聽到,眼睛直勾勾盯著梁巧,一副哈喇子就要控制不住的丑態,笑瞇瞇地道:“妹仔,叫什么名字?”
柳俊頓時心里頭就有股氣不太順了。
你要看可以,梁巧長得如此漂亮,凡是長了眼睛的男人就不免要多看兩眼,柳衙內也不能將所有男人的眼珠子都摳掉。但你小子不要這么明目張膽,不要這么毫不掩飾。你是國家工作人員,人家找你辦事來著。
“我叫梁巧。”
梁巧倒是老實,乖乖的說了。
“哦,梁巧,名字真好聽。家里哪里的?今年多大了?”
贛林老母的,這是辦營業執照還是審問犯人啦?
“喂,同志,我們辦執照啊,問那么多不相干的東西干嘛?”
柳俊聲音大了起來,敲了敲桌子。
那辦事員立即板下臉,怒道:“小孩,你干什么的?在這里吵什么?”
“你沒聽見嗎?我們辦營業執照。”
“你還是小學生吧?小孩子辦什么營業執照?”
柳俊不怒反笑,說道:“這位同志,我真懷疑你為人民服務的態度!你聽好了,不是我,是我姐要辦一個營業執照,她要開一家面包店。請問,你聽清楚了沒有?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一個小屁孩如此趾高氣揚地教訓他,這人臉上便掛不住了,正待發作,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小年輕比他還脾氣暴躁,馬上一拍桌子,大聲呵斥道:“小孩,怎么說話呢?這么囂張!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柳俊笑起來,瞇縫雙眼盯著他,冷冷道:“夠膽你就試試。”
梁巧嚇住了,慌忙拉著柳俊低聲說道:“小俊,我們走吧。”
“走?咱們來辦營業執照,事情沒辦完,走什么?乖乖呆著,我倒要看看,他們這里是工商所還是閻王殿!”
“小孩,你真的很囂張呢!大概你爸沒教訓過你吧?”
那年輕人站起身來,臉上神情猶如要吃人似的,仿佛隨時準備動手教訓柳衙內。
柳俊冷笑一聲,順手操起桌面上一把小裁紙刀,找個凳子坐下來,慢慢用裁紙刀一下一下修著指甲,斜眼乜著他。
柳俊打定主意,這小子若真敢動手,鐵定在他身上開個窟窿。
梁巧嚇壞了,忙攔在柳俊前面,顫聲道:“同志,我…我們辦執照呀…”
“辦什么執照?不辦!你們給我滾出去!”
年輕人怒吼道。
“小剛,別生氣…梁,對了,梁巧,你也別怕…”
那中年人裝出一副笑臉起來做和事佬,卻趁機伸手來拉梁巧。
這兩個混蛋,一個好色如命,一個脾氣暴躁,都不是什么好鳥。柳俊伸手將梁巧拉到身后,中年人便即抓了個空。
“叫你們所長王學文過來,我倒要問問他,怎么帶的兵。”
“喲,小孩,你還認識我們所長?”
中年人依舊笑瞇瞇的,眼睛直往梁巧身上瞟,還忍不住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娘賣X的,老子今天是進了賊窩子了。
這時候那年輕女辦事員走過來,看了柳俊幾眼,恍然大悟地道:“小孩,你,你是利民維修部那個方老板店子里的吧?”
柳俊點點頭,對她我還是比較有好感。
“老林,小剛,你們就別難為人家小孩子了,該辦的手續還是辦了吧。”
“我辦我辦,又沒說不辦啦…說說吧,你們要開個什么店啊?地址在哪里?”
“砰”地一聲,那小剛將水杯重重墩在桌子上,氣吼吼地道:“老林,我說不辦就是不辦…你們倆,給老子滾出去…辦執照?我呸!死了這份心吧你們。有老子在工商所一天,就休想辦這個證。”
這小子敢情真拿自己當顆蔥了。
柳俊勢單力弱,原本不打算在人家的地頭起沖突,如今看來,這個較還當真要計一計了。
“行,不辦是吧?我直接去找你們康局長問問他怎么管教的手下的…巧兒,走!”
這句話一說,沒想到他們三個都笑起來。女辦事員是搖頭苦笑,眼睛里帶著點善意的憐憫;老林則笑得曖昧難明,猶如黃鼠狼相似;至于小剛,則是仰著脖子狂笑,似乎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柳俊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難道這話說錯了不成?
不過這當兒,也顧不得許多,拉起梁巧便往外走。
“小子,我告訴你,我叫康小剛,康局長就是我爸!”
康小剛在背后狂吠。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么囂張!
柳俊扭過頭,微微一笑,淡淡地道:“康小剛,你給你自己惹禍了,也給你爸惹禍了。”
“你說什么?”
康小剛惡狠狠地問。
“沒什么,這幾天你出門的時候小心點,要是一不小心摔了跤或者撞破頭什么的,可就不好了!”
柳俊哈哈笑著,拉著梁巧,大踏步走了。
“程叔,我要見黑子。”
在公安局治安大隊辦公室,柳俊開門見山跟程新建說道。
“見他干什么?”
“叫他的兄弟幫我收拾兩個不長眼睛的家伙。”
“怎么,又有誰得罪大少爺了?”
辦公室沒別人,程新建也便沒啥顧忌,笑呵呵地道。
柳俊氣哼哼的,說了在工商所的遭遇。
“這個康小剛,仗著他老子是個基八局長,囂張得很!”程新建就怒了:“不用叫黑子,我這就帶人去收拾他。還有那個麻皮老林,管保叫他們倆下輩子都記得你!”
柳俊嘿嘿一笑,說道:“這個事情你不能出面。大家都是體制內的人,撕破臉不好說話。我不能叫你去背這個黑鍋。”
話雖如此,對程新建的態度柳俊還是很滿意的。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說話都不帶一點拐彎抹角。
程新建這老粗顯然尚未想得如此深入,大咧咧地道:“怕什么,這幫小兔崽子私下開什么貼面舞會,根本就是一伙小流氓,我星期六晚上帶人去,一抓一個準。”
柳俊心中一動,記得上輩子看過的某些紀實文學里頭,就有提到這樣的事情,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底初,營業性質的舞廳、KTV等場所基本等于是空白,許多所謂的干部子弟便興起搞什么家庭舞會,其實就是淫穢的流氓聚會。不成想向陽縣這窮鄉僻壤,居然也有如此“前衛”的東西。
不過柳俊可不贊同程新建去捅這個超級馬蜂窩,這一家伙下去,怕是要得罪縣里一大堆中層干部。程新建一個新提起來的治安大隊副大隊長,明顯扛不住!
為了區區一個康小剛,不值得花這么大代價。
“不必了,這兩個混蛋,就是兩坨屎,搞這么大陣仗,太抬舉他們了。叫黑子的人去修理一下就行了。”
程新建位置擺得很正,絕不因為柳俊年紀小就自作主張,當即點頭稱是。
“那行,我去跟黑子說一聲。你就不必出面了。”
程新建也是出于一片好意,覺得我不合適跟社會上的混子搞得太親近。要注意影響呢!
柳俊淡淡一笑:“也行。這個事完后,我跟師父去念叨念叨,問題不大的話,就別老盯著人家了。”
程新建咧嘴笑了。
瞧這個樣子,他和黑子的關系真是非同一般呢,可不要牽扯太深才好。
黑子不含糊,人雖然還在號子里,外邊的兄弟們辦事依舊很利索。次日晚間,老林吃完晚飯準備出門溜達一下,剛走出工商局宿舍樓沒多遠,就被黑暗中沖出來的三個人一頓棒子敲倒在地,隨即幾只穿著皮鞋的大腳猛踹下來。變起倉促,老林只來得及“啊喲”一聲,便即雙手抱頭,縮成了一團。
“叫你媽的色!你個老流氓!”
幾個打手邊踹邊罵,老林早嚇得魂不附體,哪里知道禍從何來?幾分鐘后,打手們呼嘯而去,老林慢慢爬起來,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細細回憶,才想起打手們罵自己“流氓”,頓時大為不忿!自己好端端一個國家工作人員,居然被社會上的流氓阿飛罵成“流氓”,真是從何說起?
比起老林挨“悶棍”,康小剛的虧卻是吃得明明白白。
康小剛不到二十歲,去年才高中畢業,參加工作沒多久。在學校里,也是個橫行霸道的問題學生,若不是攤上個當局長的老爸,基本上畢業之后就直接混社會了。
在這件事情上,程新建向黑子交代得明白,康小剛是主,老林為輔。
康小剛是在去參加舞會的半路上被截住的。這小子本來滿心色色,想著今晚無論如何要將老街那個叫“莉莉”的小騷蹄子放翻,不成想在拐角處后腦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棒,頓時滿天星斗,還沒來得及叫喊,頭發便被揪住,小腹上挨了沉重的一擊,拳頭隨之雨點般落下。不過兩三分鐘,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康少爺就變成了一灘爛泥。
黑子的兄弟將爛泥般的康小剛拖到一條小巷子里,伸出一只大腳踩在康小剛的臉上慢慢揉搓,冷冷道:“康小剛,你膽子不小啊,敢惹黑子哥的朋友?”
黑子?
康小剛心里就是一陣發寒。他在學校混的時候,就聽說過黑子的鼎鼎大名。那可是向陽縣一等一的狠角色,赤手空拳對付過四五把菜刀的主。若單論一個“混”字,康小剛這種剛從學校出來的小毛孩可差得太遠,便是他的大哥,見到黑子也禁不住雙腿發軟。
“老,老大,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
那腳上加了幾分力氣,踩得康小剛不自禁的“哎呦”一聲。
“前天黑子哥的朋友不是到你們工商所辦什么營業執照?你小子怎么來著,硬生生把人家趕了出去,囂張得很呢…你是不是嫌身上零件太多,想丟掉個一樣兩樣啊?”
“啊,是她…”
康小剛算是有點明白了,敢情那漂亮得不得了的小丫頭,是黑子的女人。
這個時候,他可是一點都沒想到柳俊身上去。
“老大,老大,我知道錯了,我改我改…”
康小剛見機挺快,知道惹上了黑子這種人,他老爸那個工商局長基本幫不上忙。
“算你小子識相。黑子哥說了,下次再敢得罪俊少,扒你的皮!”
俊少?
康小剛又犯開了迷糊。直到數日之后,他的同學方奎得知此事,上門來看他,才算是為他解開了心中的謎團。
方奎聽他說了那一男一女的情狀,立馬便猜到是柳衙內和梁巧。
“我說小剛,你也太不長眼睛了,去得罪他干嘛?前頭徐國昌已經調去統計局了,你不想你老子也調到統計局去吧?你媽的,你老子以前可是王本清線上的人,還是小心點好,別惹麻煩!”
方奎這小子,同學們都知道的,平日里囂張跋扈得緊,可很少這么說話。
康小剛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確實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還好這事情人家留了余地,沒有捅到嚴書記或者柳主任那里去,不然自己挨了一頓胖揍,回家還得挨老子的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