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筠慢慢站了起來,他已經等待多時了,他不急,他要等韋滔把所有的戲都唱完了,他再后發制人。
“各位,我既然請大家前來,就是利用今天這個機會給大家一個明確的交代,關于數天前發生的裴相國的刺殺案,我想,應該是到把這件事總結一下的時候了。”
張筠的話引起了一陣輕微的搔動,張筠一向以慎重不輕言出名,他這樣說,是不是他有什么眉目了?
韋滔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嘴唇咬得發白,劉晏的表態讓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而張筠的自信使他心中的這種不安更深了,但他不相信,張筠能找到什么有力的證據,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呢!
張筠走上了前臺,為裴旻微微一笑,“裴侍郎,請容我占用此地片刻。”
裴旻連忙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到一旁,空出一片地方,“張相國,請!”
張筠走上前,面對眾人,就像變魔術一樣,他拍了拍掌,眾人一起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官員捧著一只大包裹快步走進了大廳,沈珍珠注視著得意洋洋的張筠,臉上露出了一種復雜的表情。
官員將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慢慢解開了結,許多人都站了起來,引頸望去,大廳里傳出一片輕微的驚呼聲。
錦緞包裹已經攤開,只見上面放在幾件物品,一把弩機,一軸圣旨,兩本類似登記薄一樣的冊子。
那把弩機眾人立刻聯想到了現場射殺裴遵慶的弓弩,但那明明是被內衛帶走了,怎么會在張筠的手中,難道是 張筠拾起弩機不慌不忙對眾人道:“這具弩機想必很多人都猜到了,沒錯,它就是現場那把作案弓弩,我從內衛借來。”
他又指著上面一行白色的痕跡道:“這是弩機的編號,軍監四三三三五,制造人是孫浩,他現在就在大家身后。”
所有人又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頭發半百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躬身施一禮,“小人正是軍器監弩匠孫浩,這把弩是小人所制,六年前所制。”
“好了!大家請聽我繼續說。”
張筠笑著又把眾人的注意力引了回來,繼續道:“這把弩根據軍器監的記載,是在天寶十年元月撥給安祿山的范陽軍,大家請看記錄。”
張筠舉起一本冊子,“這就是軍器監當時的記錄,有弩機號,有當時官員的簽名,寫得很清楚,撥付范陽,但是”
說到‘但是‘兩個字,張筠的聲調忽然變高了,在強調這種轉折,顯示著他后面將有重大情報。
“這批軍器雖然撥付給了范陽軍,但是他們并沒有運走,還來不及運走,只是帳面上做了記錄,軍器依然存放在衛尉寺的倉庫中。”
張筠這句話儼如峰回路轉一般,使本來簡單的案情忽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所有人都挺直了腰,專注地望著張筠,連韋滔也被吸引住了,臉色數變,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種憂慮。
張筠慢慢掃了眾人一樣,仿佛在讓眾人消化他這句話的深意,也仿佛在吊足眾人的胃口,他笑了笑,又繼續道:“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還記得,天寶十年二月發生了什么事,誰還記得?”
“是高仙芝奉召去南詔叛亂吧!”一直沉默的顏真卿接口道。
“顏侍郎說得一點也沒錯,天寶十年二月,先帝任命高仙芝為劍南節度使,抽調關中五萬府兵,又招募了三萬軍隊,一共八萬人,開赴劍南補充兵力,這件事是由當時的兵部左侍郎李麟全權負責,我這里找到了當時的旨意副本。”
張筠打開旁邊的卷軸,朗聲讀道:“茲募關中健兒三萬,資以軍衣兵器,于涇原艸演,四月赴蜀”
張筠放下了旨意,笑道:“大家聽出端倪了嗎?資以軍衣兵器,也就是說要武裝這支新募軍隊,那武裝他們的軍器從哪里來,問題就出在這里!”
張筠拿起另一本厚厚的冊子,高聲道:“這是衛尉寺倉庫的登記薄,上面有詳細的記錄,原本撥付范陽的軍器,全部轉撥劍南軍,范陽軍兵器后補,這里面的編號中,就有這具弓弩。”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驚呆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明白了,這具弓弩不是來自范陽軍,而是來自劍南軍,換而言之,刺殺裴遵慶的人,不是安祿山,而是南唐李亨所為。
大廳里像炸了鍋一樣,喧鬧聲吵成一團,張筠將所有的證據都發放下去,“大家請過目,這就是鐵證如山!”
‘當!’裴旻敲了一聲小鐘,“大家請安靜!”
會議大廳里頓時又安靜下來,裴旻緩緩道:“張相國抽絲剝繭般地給大家說清了事實,現在真相大白,殺裴相之人,正是南唐所為,朝廷將昭示,譴責這種卑劣的行徑,大家還有發對意見嗎?”
眾人一起向韋滔望去,韋滔的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這里面漏洞太多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駁斥,誰能證明弩機就是射殺裴遵慶那把?誰能證明這不是別人陷害李亨?李亨會蠢到拿自己的弩箭作案嗎?他怎么又知道當時那批軍器原本是撥給安祿山?這些都是天大的漏洞,可是他能說嗎?
那本軍器監登基薄他看了,是真的,這是被內衛拿走的東西,怎么會在張筠手中,只能說明一件事,張筠今天的表演是李慶安的授意,他是在執行李慶安的命令。
這一刻,韋滔覺得自己就像傀儡小丑一樣,在舞臺上跳來跳去,可線卻是牽在別人的手中,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將他心臟都快壓爆了,他再也克制不住血脈賁張,一股熱血涌上了大腦,脫口喊道:“我不服!”
大廳里安靜得仿佛落下一根針都聽得清楚,一個人都不說話,用一種同情,或者是憐憫的目光看著韋滔,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他還有什么可爭的,盧奐嘆了口氣,拉了韋滔一下,低聲道:“韋尚書,不用再說了。”
裴旻又問道:“韋尚書,你想說什么嗎?”
韋滔擺了擺手,疲憊不堪地道:“沒什么,張相國說得對!”
“那好,這個案子就此了結,中書省將擬旨,遍傳!”
就在這時,后面傳來了太后沈珍珠的聲音,“哀家也有幾句話要說!”
她站了起來,在宮娥的簇擁下,向前臺走去,一直走到最前面,她看了一眼眾人,朗聲道:“各位大臣,哀家可以說嗎?”
眾人一起躬身行禮,“請太后下旨!”
沈珍珠點點頭,道:“裴相國已逝,我們當追思懷念,但朝廷自有其綱度,朝政依然要繼續,剛才張相國說得很對,我們與南唐對抗,又要剿滅安祿山造反,前軍將士奮勇報國,而我們當精誠團結,使朝政運作快捷迅速,讓軍糧早去前線,讓將士們不挨餓受凍,可現在的情形并不樂觀,哀家度其根源,皆因右相空懸的緣故,今天借此機會,哀家提議左相張筠繼任右相,以維持朝綱穩定,這只是哀家之言,右相事大,還須各位大臣商議決定。”
張筠做夢也想不到最后竟是由太后來宣布他為右相,他心念轉得極快,忽然明白了李慶安的苦心安排,按照上位空虛的慣例,右相和政事堂由五品以上百官選舉,這就是韋滔極力拉攏中下層官員的緣故。
但慣例不是法律,大唐的法律從來都是由皇帝來任免從三品以上官員,在皇帝年幼時,太后也可以代為指定相國,這符合法理,當然,前提是太后要有足夠的權勢。
但今天的情形,李慶安就是不想走百官選擇這條路,所以才借太后之扣來指定他為右相,百官們可以不睬太后的指定,但剛才他張筠的那一段表現,試問誰還會反對?
大廳內一片沉默,最終裴旻先開口了,“我愿聽從太后懿旨,支持張相國繼任右相。”
劉晏也站了起來,道:“國一曰無相不穩,我支持張相國為右相。”
“我也支持張相國為右相。”這是顏真卿表態了。
幾乎是按著順序,眾臣一個個表態支持,輪到韋滔時,他忽然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便拂袖而去。
灞橋軍營,一隊騎兵從遠處飛馳而至,在百步外停下,大喊道:“我是內衛胡沛云,求見大將軍!”
營門上紅旗落下,胡沛云翻身下馬,牽馬向大營快步走去,胡沛云是隱龍會成員中進入安西軍最深的一人,他已經官至從三品,內衛左將軍,掌握著安西軍的情報大權,是李慶安最為信任的心腹之一,在李慶安分派給諸將覲見的金牌中,他的金牌號排名第五,僅次于段秀實、李嗣業、封常清、李光弼四人之后,由此可見李慶安對他的信任。
但今天胡沛云心中卻有一點苦澀,他真真實實感受到了李慶安的帝王心術。
此時正是中午時分,他快步來到帥帳前,卻得知李慶安在后面的寢帳,寢帳是由大小兩個帳相套,里面還有個內帳,一是為了保暖,但更重要是為了安全,按照他的身份,可以直接走入寢帳外帳。
他剛挑簾進了外帳,守在內帳門口的兩名親衛連忙‘噓!’了一聲,低聲道:“大將軍還未醒!”
胡沛云一愣,李慶安可從來沒有睡到中午的情況,“出什么事了?”他驚訝地低聲問道。
“大將軍昨夜進城了,凌晨才回來。”
“哦!”胡沛云不敢多問,這時,內帳里傳來了李慶安有些疲憊的聲音,“誰在外面?”
“大將軍,是我!”
“進來吧!”
胡沛云走進了內帳,里面只有李慶安一人,沒有侍候他的女人,這是李慶安和其他諸侯不同的地方,其他諸侯寢帳內至少有兩個女人,而李慶安從來不帶女人進軍營,這是他的原則。
內帳里光線很暗,彌漫著一種淡淡的幽香,沒有金碧輝煌,也沒有珠玉相砌,只是鋪了一條厚厚的波斯地毯,這是大食皇帝送他的禮物,里面一點放著幾個靠墊,靠墊上鋪著一條火紅色的狐貍皮,這火狐皮胡沛云倒知道來歷,是段秀實兩年前親手所獵,獻給了李慶安,沒想到李慶安竟用作隨身鋪睡所用,可段秀實卻遭了貶,從安西主管貶為關內道節度使。
李慶安雖貶段秀實,卻依然用他所獻之物,從這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李慶安用人寬厚的一面,想到這,胡沛云心中的一點點不滿,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進帳便躬身道:“卑職參見大將軍!”
李慶安斜躺在火狐皮之上,看得出他臉上依然帶有倦色,似乎睡意未醒,他擺擺手道:“朝中事如何了?”
“回稟大將軍,政事堂和樞密處都通過了太后的提議,正式冊封張筠接任中書令右相,已經向朝廷下旨。”
“嗯!”李慶安不太關心此事,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顯然更關心裴遵慶一案。
“那件案子有結果了嗎?”
“回稟大將軍,朝廷已認定是南唐所為,已發牒全國,譴責南唐暗殺裴遵慶的卑劣行徑。”
“我不是說朝廷,我是說你,你的調查有結果了嗎?”
“既然朝廷已經下結論,那卑職再調查下去,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卑職特懇請大將軍,準卑職停止調查。”
李慶安沒有說話,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胡沛云也不解釋什么,他相信李慶安應懂他的意思。
事實上胡沛云已經無意中查出了真相,昨天晚上,他按照李慶安的命令給張筠整理東西時,無意中發現了那把弓弩竟然曾經是他的戰利品,是兩個月前他清剿安祿山在長安的探子時所繳獲,當時的清單里就有這把弩,他苦苦查找了四五天,原來這把弩竟是來源于他這里。
可更令他震驚的是,這把弩和當時的一些戰利品一起,悉數交給了李慶安,也就是說,兇手的弓弩是來源于李慶安的手中,這是什么意思,這讓胡沛云簡直不敢想下去了。
今天一早,另一條線索的真相也浮出了水面,那個兇手喝的酒也查出來了,這是胡沛云最得意的地方,他的手下無所無能,在旁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也能找出答案,但這一次的答案卻令他難以接受,那個兇手喝的是窖藏三十年以上的三勒漿。
而胡沛云知道這種酒長安只有一個地方有,西市的熱海居酒肆,酒肆的東主就是常進,那里也就是隱龍會在長安的據點。
如果沒有發現那具弓弩秘密,胡沛云或許還不敢相信這件案子和隱龍會有關,隱龍會殺裴遵慶做什么?或許三十年的三勒漿只是一個巧合,但現在胡沛云明白了,裴遵慶就是被隱龍會所殺。
帳篷里很靜,靜得讓胡沛云感到一種無形的殺機在籠罩著他,不知過了多久,這種殺機漸漸地消失了,帳篷里響起了李慶安略帶疲倦的聲音,“可以停止調查,把它徹底封存了吧!”
“是!”
胡沛云明白這個‘徹底封存’的含義,他行一禮,慢慢地退出大帳,走到大帳門口時,忽然聽見李慶安道:“我記得你也是隱龍會的成員吧!”
胡沛云渾身一震,他慢慢回頭,李慶安那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這一絲笑儼如一道突破烏云的陽光,頓時使胡沛云心中一陣溫暖,一種莫名的感動使他鼻子一酸,點點頭,快步走出去了。
李慶安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很疲倦,還想再睡一會兒,可是他知道不能再睡了,李慶安微微嘆了一口氣,有的事情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裴遵慶做得有點過火了,不遵守游戲規則了,為了家族利益,不顧人側目,強行要將裴家子弟安插為慶州、原州、隴州、延州的長史或者司馬,這些他李慶安都可以忍了,但他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竟然買通南唐禮部郎中趙運,也就是獨孤浩然的門生,誣陷獨孤浩然私通南唐,其野心竟然膨脹到了這種地步,這就讓李慶安忍無可忍了。
但不管怎樣,他下午必須要去一趟裴遵慶的府上,陪著婉兒一起去。
半個時辰后,李慶安回到了自己的府上,一家人都涌出大門來迎接他,就像歡迎勝利歸來的勇士,李慶安望著自己的妻女,他心中洋溢著一種無比的幸福。
“爹爹!”
長女李思朵張開手臂跑了上來,還差五天就是她兩歲的生曰,李慶安一把將她抱起,重重在她小臉蛋上親了一下,點了一下她的鼻頭笑道:“想要爹爹給你什么生曰禮物?”
“爹爹,我要蜜糖!”
聽女兒巴巴兒就要蜜糖做生曰禮物,李慶安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他的兒子也跑上來抱住他的腿,“爹爹,我也要禮物!”
李慶安兒子在一歲時正式起名為李檀,被封為伊吾郡王,他只比李思朵小兩個月,卻古怪精靈,各種花花點子都能從他的小腦袋里想出來。
李慶安也將他抱起來,笑問道:“那你要什么禮物?”
小家伙一指李慶安的萬里追云馬道:“我要爹爹的大馬!”
“嘿嘿!你這臭小子想得倒挺美,要爹爹的戰馬,那好!爹爹會給你一匹小馬,讓你天天騎。”
“好啊!”小家伙歡喜得直拍掌。
“爹爹,我不要蜜糖了,我也要馬。”
李慶安愛煞了自己的寶貝女兒,狠狠用胡子扎了她的小臉蛋一下,笑道:“爹爹也給你一匹馬。”
“我要大馬,比弟弟的馬大。”
這時,如詩笑著把女兒抱了過去,“爹爹累了,讓爹爹休息一下。”
明月也挺著大肚子走上前對兒子道:“別鬧了,快點下來。”
李檀受姨娘們的寵愛,卻十分怕母親,他乖乖地從李慶安身上下來,被如畫牽到一邊去了。
明月已經快生了,走路十分艱難,她上前笑道:“你回來也不事先說一聲,舞衣正好帶孩子去慈恩寺還愿去了。”
舞衣的養女就是張越遺下的孤女,被封為金滿縣主,也是李慶安的女兒了,李慶安便問道:“他們母女相處好嗎?”
“孩子剛來時鬧了幾天,吵著要嬸娘,后來慢慢地適應了,前天忽然摟著舞衣的脖子叫了聲‘娘!’舞衣眼淚都出來了,那孩子很懂事,讓人心疼。”
“嗯!你的身子如何?”
“快了吧!我生過孩子,我知道,問題不大,孩子的胎位很正,對了,我正準備寫信告訴你,婉兒也懷孕了,半個月前御醫診斷出她是喜脈。”
李慶安點點頭,其實他已經知道了,正是因為婉兒懷孕,裴遵慶才會那樣瘋狂,明月見丈夫臉上沒有狂喜,驚愕道:“你知道了?”
“那個張御醫說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情報網一向很強大。”
明月默默點了點頭,道:“她祖父之事對她打擊很大,你去安慰她一下吧!”
李慶安這才發現裴婉兒不在,不由問道:“婉兒呢?”
“她在自己房間里,我已命人去告訴她了,你回來了!”
裴婉兒的住處叫東園,是一處幽靜而精雅的庭院,這也是明月考慮到她的家族背景而特地給她安排,比舞衣的琴思苑還要更大一點,院子種滿了各種蘭花,蘭花是裴婉兒的最愛,一叢翠竹將她所住的小樓團團圍住,格外地清幽雅致,裴婉兒有四個丫鬟,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鬟,進了趙王府,按照慣例,四個丫鬟都恢復了自由身,但這對她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她們從小和裴婉兒一起長大,早已視她為主人。
“姑娘,老爺來了!”
李慶安剛走進院子,四個丫鬟之一的白蘭便喊了起來,她依然習慣稱婉兒為姑娘。
裴婉兒從屋里跑出,眼睛紅紅的,見李慶安過來,她奔上前一頭扎進了李慶安的懷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