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安西依然酷熱難當,但早晚卻有點涼意了,這一天,龜茲城外遠遠來了一支近千人的軍隊,他們便是跋涉萬里,從長安過來的江都營和壽春營將士了,這支江淮軍隊雖然是第一次來到安西,但他們經歷了幾個月的殘酷訓練和一路風沙烈曰的考驗,在他們身上已經有了幾分安西軍人的強悍和殺氣,但他們眉眼中卻依然保留著一絲江淮男子的靈秀之氣,這又和安西軍人有所不同。
離開安西大半年了,再一次回來,李慶安心中也無限感慨,長安再繁華似錦,揚州再富甲,真正給他一種歸宿感覺的,還是安西,他從安西進入大唐,那他的宿命也在安西。
‘少年不惜死,萬里赴戎機,玉門渡冰河,大漠換鐵衣’
李慶安回頭,見是裴瑜在瑯瑯吟詩,他不由笑道:“裴公子,心情不錯啊!”
裴瑜跟李慶安從長安出發,一路行程萬里,他也變得又黑又瘦,聽李慶安問他,裴瑜笑道:“一路大漠戈壁,昏昏沉沉的,可過了銀山,看見無邊無際的草原,心情立刻好了。”
李慶安點點頭笑道:“龜茲一帶是安西的中心,這里土地肥沃,自唐初開拓西域后,這里便開墾出大片的良田,使安西軍能夠自給自足,這次裴公子來安西,不妨到處去看看,調查各地的風土民情,寫一本有份量的書,這對裴公子將來的前途也大有益處。”
“可我祖父讓我來安西是參贊軍務,替李將軍處理文書,不是來安西游歷。”
“不妨!參贊軍務也一樣要隨軍四處駐防,不影響公子寫書。”
李慶安這一說,裴瑜也有點心動了,如果寫一本安西游記,倒也不錯,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便笑道:“那好吧!我試一試。”
李慶安打手簾向遠方看了看,已經隱隱看見龜茲城了,他便加速向隊伍中間奔去,軍隊中混雜著一百多輛馬車,載滿了他們帶來的各種中原物資,另外,幾輛馬車上還有十幾名年輕漂亮的女人,這是幾個安西將領在長安各自收的女人,像李慶安的如詩如畫,荔非守瑜的芊娘,荔非元禮從教坊贖身的兩個舞姬姐妹,還有李嗣業和田珍買的幾名侍妾丫鬟。
這十幾個女子跟隨他們跋涉萬里,也明顯地憔悴了,這時,賀嚴明指著遠處的龜茲城,對幾個女子大聲笑道:“你們看見沒有,那就是龜茲城了,我們到家了!”
女人們頓時歡呼起來,她們歡快的情緒感染了其他士兵們,眾人紛紛指著龜茲城說笑,情緒變得高漲起來。
如畫最為開心,過了鐵門關后,她一路上就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她望著天空潔白的云彩,湛藍的天空,望著遠方如藍寶石般璀璨的冰峰,望著大片綠茸茸的草原,一條條河流縱橫交錯,到處是成群的牛羊,河邊大群胡女在漂洗衣裳,不時站起身向她們揮手歡笑。
她不由心花怒放,這就是她想要的家,自由自在,沒有卑下的身份,她可以像小鳥一樣在這里自由翱翔。
“姐,你喜歡這里嗎?”
如詩輕輕點了點頭,美目里閃爍喜悅的目光,她也喜歡這里,可以遠離長安權貴。
“不知我們家會是什么樣子?”她眼中充滿了對新家的向往。
“如詩姐,你們就放心吧!”
小蓮抿嘴一笑道:“龜茲城有專門的漢人聚居區,宅子和長安一樣,安西將領在龜茲城的地位最高,一般都有寬大的宅院,大哥不是說了嗎?他已經請段大哥幫他買宅了,肯定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遠方傳來一陣馬蹄聲,只見一個紅點騎在馬上向這邊飛馳而來,紅云冉冉飄近,小蓮一眼認出來了,她驚喜地叫道:“是霧姑娘!”
如詩早就聽小蓮說過高霧無數次了,盡管小蓮說得都是贊美之詞,但她眼中還是閃過一絲憂色。
如畫卻不屑地一撇嘴,又不是阿哥的娘子,有什么可怕的?
奔馳而來的女子正是高霧,她聽說李慶安快到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飛奔出城來迎接,她身著一件紅色的軍服,勾勒住她豐胸細腰的高挑身材,她腰挎寶劍,后背長弓,在馬上顯得格外地英姿颯爽。
“霧姑娘,這里!”小蓮探身出車窗,激動地向她揮手。
高霧戰馬沖到馬車面前,她笑著伸手捏了捏小蓮的臉頰,“你這個小妮子,越長越漂亮了。”
“霧姑娘也一樣越來越漂亮,霧姑娘,我給你介紹一下。”小蓮拉過如詩和如畫笑道:“她們就是如詩如畫,我寫信給你說過的。”
高霧好奇地打量一眼這對孿生姐妹,她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她們真的是一模一樣。
“你們誰是如詩,誰是如畫?”
如詩連忙行禮道:“霧姑娘,我是姐姐如詩,這是我妹妹如畫。”
“哦!你們的發型不同。”
高霧伸手從皮囊中取出兩把鑲有寶石的匕首,遞給她們兩人笑道:“我早就聽小蓮說過你們了,說你們是七郎的寶貝,今天一見,果然令人憐惜,這兩把疏勒匕首是我送你們的見面禮,假如李臭弓敢欺負你們,你們就用這個對付他。”
“多謝霧姑娘!”
如畫見高霧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兇惡,還送東西給自己,也不由對她有了幾分好感,連忙接過匕首,輕輕抽出一截,只見寒光閃閃,鋒利異常,她頓時驚訝地叫了起來,“呀!這是真的兵器啊!”
高霧有些得意地笑道:“我當然是送你們真兵器,難道還送裝飾品不成?”
她忽然若有所感,一回頭,只見李慶安在十幾步笑吟吟望著她,已經大半年不見了,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么不正經,高霧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睛微微有些紅了,她克制住內心的激動,笑著罵他道:“李臭弓,你不講信用,說好馬上回來的,可怎么耽誤了半年?”
“呵呵!我又去了江南一趟。”
李慶安上下打量一眼高霧,見她比半年前更加顯得俏麗俊逸,便笑道:“霧娘,你是不是嫁了一個好郎君,倒更漂亮了?”
高霧臉一沉,冷冰冰道:“你希望我嫁人嗎?”
這時,荔非元禮涎臉上前笑道:“霧娘,我告訴你,這個李臭弓在長安找了很多女人,風流無度,長安小娘一提到安西李七郎,哎呀呀!一個個眉開眼笑,恨不得立刻投懷送抱,老荔不知說過他多少回了,他就是不聽。”
旁邊小蓮急道:“霧姑娘,別聽這個大胡子胡說八道,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高霧斜眼瞟向李慶安,見他依然嬉皮笑臉,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她下馬拉開車門道:“小蓮,我和你們說說話,誰想理他們這些臭男人。”
她上了馬車,把車門重重一關,只聽她在里面笑道:“如詩如畫,說說你們對安西的印象。”
荔非元禮翻了一下眼睛,回頭對李慶安一攤手道:“看見了沒有?我說你回來肯定沒好下場!”
李慶安笑著抽了他的后腦勺一記頭皮,笑罵道:“本來在揚州和你不在一起,還挺想你,現在才知道,什么叫唯恐不亂了。”
荔非元禮嘿嘿一笑,“老荔是在誠仁之美,你小子心知肚明。”
李慶安懶得理他,便回頭喊道:“大家加快速度進城,早一點休息。”
隊伍加快了速度,就在這時,前方大道上黃塵滾滾,一支數千人的軍隊向這邊疾馳而來。
“是大帥!”
李慶安一眼認出了前面的大將,正是安西節度使高仙芝,他連忙回首對李嗣業喊道:“嗣業,大帥來了!”
李嗣業縱馬上前,又對田珍等人揮了揮手,一起迎了上去。
來人正是高仙芝一行,他特地出城迎接李慶安他們歸來,高仙芝自從升任節度使后,軍法嚴峻,獎懲公平,一洗夫蒙靈察時的軍心混亂,使安西軍容為之一振,而他的老對頭程千里也獲得了提升,出任北庭節度使,程千里這一走,他再沒有任何掣肘,軟硬并施,又使一幫反對他的安西官員個個對他心悅誠服。
前些天高仙芝得到了朝廷兵部的急令,命他調三千精銳赴隴右參見河湟會戰,很快,他又收到了李林甫送來的密信,信中指明由李嗣業和李慶安赴河湟。
高仙芝不敢怠慢,便開始調集軍隊,把李慶安的那支駐扎拔煥城的斥候營調回龜茲,現在萬事具備,就等李慶安和李嗣業過來。
李慶安等人騎馬奔至高仙芝近前,紛紛跳下馬,上前半跪行一軍禮,“末將等參見大帥!”
高仙芝也連忙下馬將李慶安和李嗣業扶起,笑道:“這次你們二人在京城為我大大爭得榮譽,使安西軍名揚大唐,我要好好嘉獎你們。”
李慶安也笑道:“既然為安西軍一員,安西軍的榮譽就是我們的榮譽。”
“說得好!”
高仙芝輕輕捶了李慶安肩膀一拳,對他二人道:“你們過來一下,我有重要事情給你們說。”
高仙芝的親衛立刻在路旁搭了一頂小帳篷,高仙芝帶他們二人進了帳篷,取出一份地圖,在小桌上展開,他指了指河湟地區道:“想必你們也知道了,朝廷準備發動河湟戰役,我接到兵部的命令,命我安西軍出兵三千參戰,我考慮了一下,決定派二千陌刀軍和一千弓騎軍參戰,就由你們二人帶兵前去,嗣業率陌刀軍,七郎率弓騎軍,分兵兩路前往河湟。”
他又指了指祁連山道:“嗣業的陌刀軍行軍不便,就走祁連山北麓的河西走廊,而七郎則走祁連山南麓,沿羌人古道直奔青海,你們明白了嗎?”
“末將明白了。”
李慶安又連忙道:“大帥,我這次帶來五百江都營士兵,我想帶他們一起參戰,不知大帥是否準許”
李嗣業也道:“末將也是這個想法,請大帥準許!”
高仙芝便點點頭笑道:“你們也是中郎將了,我準備等你們回來就正式任命你們為兵馬使,七郎為拔煥城兵馬使,嗣業為焉耆鎮兵馬使,這樣,你們便可以擁有自己的親兵隊,這兩支江淮營我就正式交給你們了,你們可以用作親兵。”
李慶安和李嗣業對望一眼,心中大喜,一起躬身施禮,“多謝大帥成全!”
高仙芝擺擺手又道:“這次河湟戰役時間較緊,我希望你們盡快啟程。”
“不知我們什么時候起兵?”
高仙芝道:“你們回龜茲休整三天,三天后,安西軍出兵河湟!”
天寶七年五月開始,大唐的戰爭機器便隆隆開動了,以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為主將,大將軍董延光為副將,除了隴右自身的七萬余人外,又從河西及朔方各調三萬軍、以及突厥阿布思部支援隴右,同時,李隆基又下令安西調三千精銳赴河湟參戰。
到八月下旬,河湟地區集結了近十八萬唐軍,與此同時,大批糧食從巴蜀和關中調入隴右,唐廷征調鄯、蘭、原、涇、隴五州以及關中的五十萬民夫為后援,二十萬輛馬車、牛車盡皆入軍,唐蕃道上馬牛車延綿百里,滿載著糧食、干草、軍器、帳篷等等各種物資趕赴鄯州。
這場戰爭帶來的負面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大量糧食運至隴右,關中糧價從年初的斗米五十文上漲到了八十文,而太倉存糧用以備戰而不得平準糧價,到了八月時,斗米一舉突破了百文,由米價上漲帶來了各種物價飛漲,房價翻番,準備在長安買房的泗州太守崔平哀嘆,何曰才有自己家宅?
就在唐軍大舉集結隴右河湟地區時,吐蕃也同樣在舉國備戰,年輕的吐蕃贊普赤松德贊一面遣使前往長安求和,一面調集烏海、九曲等地的吐蕃、吐谷渾兵力十二萬,以及家屬、桂庸等附屬奴隸三十萬人,羊馬五十萬頭,一齊趕赴大非川參加會戰,連同赤嶺已有的駐軍三萬人,共計十五萬大軍,數十萬隨軍家屬,集結青海南畔。
赤松德贊任命大相尚息東贊為留后總督,命大論達扎路恭為大非川主將,又命大將鐵刃悉諾羅為石堡城總管,率軍兩千駐扎。
大戰一觸即發。
九月初,青海以西已是朔風勁起飛沙走石,寒意逼人,在青海西畔吐蕃重鎮伏俟城以西約二百里的一片森林外奔來了一隊唐軍騎兵,這支唐軍騎兵共有百人,顯然是唐軍巡哨,為首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唐軍將領,他約三十歲左右,容貌英武,神情嚴峻,手執一根大鐵槍,后背射狼弓,他便是李慶安手下副尉南霽云,隨李慶安赴安西,又跟隨他東進河湟參戰 他為巡哨,已在周圍探查了兩曰,現在正準備回去,南霽云搭手簾向南向四周眺望了片刻,南面隱隱可見延綿千里的大非川,阻礙了南下的道路,而向東則是一眼望不見邊際的草原牧場,一條河流將草原一分為二,在河兩邊,遠遠可見一群群牛羊在悠閑地吃草,這一帶也有吐蕃人出沒。
南霽云一揮手,百名騎兵調轉馬頭,沿著森林邊緣向西北方向疾馳而去,行了五十余里,漸漸到了森林的邊緣,他們來到幾株大樹下,忽然從樹上跳下了幾名唐軍崗哨,前面一人便是荔非元禮。
這次安西軍支援河湟戰役,兵力雖然不多,但全部是安西精銳,除了李嗣業和田珍率領的二千陌刀軍外,還有李慶安的斥候營五百余人,連同他帶來的五百江都兵,共計一千弓騎軍,帶三千匹戰馬,李慶安為斥候營主將,下面還有白元光、荔非兄弟等三員大將,他們從龜茲出發,經蒲昌海大漠到敦煌,又南下當金山口,沿祁連山南麓(也就是今天的柴達木盆地北部邊緣)向東行軍,這是先秦時,羌人開拓的通向西域的道路,漢代匈奴人也曾沿這條道路與河湟諸羌聯系。
李慶安率領的這支斥候營行軍數千里,終于在九月初抵達了青海湖畔,而另一支李嗣業率領的安西陌刀軍則走河西走廊,繞過烏鞘嶺,從東面進入河湟。
荔非元禮上前低聲問道:“前面可有吐蕃家眷?”
南霽云笑了笑道:“有!我們看見了幾十頂帳篷,都是吐蕃軍家眷,他們帶有大群牛羊,附近三十里內沒有吐蕃軍營。”
荔非元禮大喜,他知道吐蕃人作戰都是部族全體出動,男人打仗,老幼婦孺放牧為后勤,既然南霽云看見了帳篷,那就一定有女人了。
他咧嘴呵呵大笑,一豎大拇指贊道:“不錯啊!小子,來安西沒多久,就能勝任斥候巡哨了,難怪李臭弓對你另眼相看呢!”
南霽云拱手笑道:“我初來乍道,還望元禮大哥多多指教。”
荔非元禮摟過南霽云肩膀,笑瞇瞇道:“你能找到女人,就說明你很對老荔的胃口,跟著老荔沒錯,想當年李七郎剛來戍堡時,便是跟著我混,在我老荔的指點下”
他們穿過一片森林,眼前出現了一泊湛藍的湖水,湖水四周罕無人跡,但在東岸卻駐扎了近百頂帳篷,這里便是李慶安安西斥候營的臨時駐地了。
南霽云翻身下馬,快步向李慶安的中軍帳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