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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章 末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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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雄寶殿里的那尊佛像,金身早已褪去,看上去很殘破。

  一面山墻倒塌了一半,使得半邊屋頂也隨之坍塌。不過整體而言,遮風擋雪的作用還有,只是是殿內的面積,減少很多。透過山墻向后看,有一個大約十來畝左右的空地,兩邊有幾座殘破的廂房。再往后,則是一座類似于藏經閣一樣的木樓,只是木樓已經完全損毀,成了一座廢墟。

  不過這樣一來,倒也使得寺廟中不缺柴火。

  大殿里,廂房中都有火堆燃起,給這寒冷的冬夜,平添幾分暖意。

  篝火上吊著一個破爛的鍋子,里面是用麥餅熬制的稀粥。李密緩緩行來,胸口的郁悶之氣,也隨之減弱許多。

  睜眼看去,就見那殘破的獨眼佛像,正低頭凝視。

  李密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呼的從草堆里坐起。

  “王上…”

  王伯當連忙上前,攙扶住李密。

  李密怔怔的看著王伯當,腦袋里卻成了一鍋粥。

  三郎怎么會在這里?對了,我剛才昏過去了…好像昏過去之前,三郎對我說了什么話呢?

  這會兒李密的腦子全亂了,亂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把王伯當可嚇壞了,他見李密目光呆滯,直勾勾的看著自己,還以為李密這是怒極攻心,得了什么魔怔。

  連忙搖晃李密,“王上,您說話啊…王上,您這是怎么了?”

  “三郎,你別再晃了,再晃孤可就要散架了。”

  李密連忙開口,指著王伯當,片刻后又拍著自己的額頭道:“三郎,孤這會兒有點亂,莫吵鬧,讓孤想一想…對了,你不是坐鎮浚儀,怎么會在這里?這又是什么地方?孤這是…怎么了?”

  “王上,您真的沒事?”

  “孤無大礙,只是頭有些昏沉。”

  “臣熬了些麥粥,王上要不先喝幾口,歇一歇再說話?”

  李密閉上眼睛,片刻后點點頭,“也好!”

  這荒山野嶺,也沒有什么餐具。王伯當就用自己的頭盔,成了幾勺麥粥,遞給李密食用。若放在平時,李密怎可能受得了這個?可現在,他肚子也著實饑餓,顧不得那許多的規矩。

  一頭盔麥粥喝下去,精神好轉許多。

  李密看了看大雄寶殿里,大約有幾十個人。

  “王上,兄弟們都在后面的廂房里休息,外面還有幾十個兄弟警戒,這里暫時還算安全。”

  “三郎,這到底是…”

  王伯當跪坐在李密面前,把前因后果,詳細解釋了一遍。

  原來,王伯當本奉命出鎮浚儀。開封失陷后,他曾想要復奪開封。不成想酸棗李公逸突然傳來消息,說汲郡蘇定方趁天寒地凍,大河冰封之際,跨河攻打白馬。于延津斬王德仁麾下大將張亮。

  李公逸請求王伯當監視通濟渠以西的隋軍,而后率部前往支援。

  開封雖然重要,但延津更重要。那是瓦崗寨的門戶,一旦有失,勢必造成瓦崗軍的全面混亂。

  而且李密在梓潼山大勝宇文化及的消息也傳來,王伯當覺得,李密反正不曰就會返回,如今時候,還是以穩定為主。故而他分兵前往酸棗駐扎,以監視通濟渠對岸,隋軍動向。本來,一切都很好,也沒有發生太大的沖突。李公逸兵至延津,蘇定方立刻退過大河,堅守黎陽倉。

  李公逸無法出擊,同時又不能棄延津不顧,于是只能暫時留守延津。

  王伯當在浚儀,焦急的等待李密回軍。

  就在今天下午,天黑之前,他得知李密在蔡水畔和滎陽軍決戰,就想著率兵趕到蔡水支援。

  可哪知道,他剛要出兵,浚儀城外卻來了一群殘兵敗將。

  說是隋軍自原武出擊,攻克了酸棗。

  王伯當沒有看出什么破綻,于是下令開城放行。也就是他這個命令,釀成了浚儀的慘事…

  城門一開,那些所謂的殘兵敗將,立刻闖進城門,占住了城門洞。

  為首的大將,正是李言慶麾下第一家臣,雄闊海,雄黑子…別說是王伯當,就連李密都沒有想到,李言慶會在滎陽郡。當所有人都以為李言慶還在堯城坐鎮,和竇建德決一死戰的時候,李言慶卻親率三千精卒,以八百墨麒麟為先鋒,神兵天降,出現在了浚儀城外。

  王伯當一開始沒有覺察到李言慶的存在,也沒有發現搶占住城門口的,竟然是以雄闊海為主的墨麒麟。所以,他指揮人馬想要奪回城門,卻沒有在第一時間,調集城中所有的兵馬。

  等到王伯當發現李言慶的時候,李言慶率領三千精卒,已經殺進浚儀…

  由此,也可以看出一個問題。

  李密是一個優秀的指揮官,但卻不是一個出色的領導者。他總是能發現一些人才,卻又不肯輕易放權。不可否認,王伯當的確是對李密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也許他是一員出色的戰將,沖鋒陷陣,斬將奪旗是王伯當的特長。可若是讓他為一軍統帥,卻遠遠達不到要求。

  正是因為王伯當的疏忽,等到他發現李言慶的時候,已經無法在調集兵馬。

  李言慶入城之后,立刻兵分三路。

  梁老實率部直撲庫府,雄闊海則領墨麒麟,攻打校場。李言慶親率兩千人,向府衙沖擊,把王伯當的指揮系統,瞬間全部切斷。王伯當雖然勇猛,可府衙里又能有多少人?只堅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整座府衙就被攻陷。而屯軍校場,更豎起了白旗,歸附于雄闊海指揮。

  王伯當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羞愧之色。

  不過李密卻似乎沒有在意。

  他半瞇眼睛,片刻后輕聲道:“如此說來,那李言慶如今,在浚儀?”

  “正是!”

  李密突然笑了,仰天一聲長嘆。

  “這李言慶布局之周密,儼如妖人。

  我以前以為沒有低估他,可現在看來,還是小覷了此人。但只這一次布局,足以見此人手段…

  三郎,浚儀丟失,怪不得你。恐怕就算是我在那里,也會被他設計…此人行一步,望十步,非數十年的閱歷,絕難達到。偏偏這家伙才剛過了雙十,我不如他,我真的不如他啊!”

  他能怪王伯當嗎?

  莫說王伯當現在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就算是換一個人,他也無話可說。

  事實上,他李密不也在蔡水上了李言慶的當嗎?裴行儼的出現,李密失了方寸,而闞棱和柳亨,則使得李密疑神疑鬼。若非如此,他斷然不會輕易收兵,使得羅士信鉆了空子。說到底,他的確是害怕李言慶…當時在蔡水畔,他疑神疑鬼,匆忙間下令收兵,以至于陣腳大亂。

  可實際上呢?

  李言慶從頭到尾,就沒有出現在蔡水戰場上。

  浚儀一失,濟陰、東郡大門洞開。王德仁此前駐守白馬,已露出不臣之意,只怕現在,更不會再聽從自己的命令。

  若現在李密前往白馬,迎接他的,肯定是王德仁的屠刀。

  說不定,現在王德仁正愁著,如何與李言慶談判呢…自己若是過去的話,恐怕正合了王德仁的心意。

  “三郎,你莫要自責,浚儀之失,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也是我小覷了那李言慶,太急于求勝。若孤回軍時,先駐扎浚儀后,再圖謀開封,也就不至于有今曰之敗。不過,李言慶既然在滎陽,那堯城的李言慶,又是哪一個?哈,這李言慶莫非真有妖法,可以分身不成?”

  李密自嘲似地一笑,看著熊熊篝火,不在說話。

  好半天,王伯當低聲道:“王上?”

  “啊…剛才想事情,一時間有些分神了!”李密擺擺手,輕聲道:“孤現在是奇怪,時德睿怎會突然投降呢?這里面…似乎別有蹊蹺。對了,你剛才叫孤,可是有什么話要說嗎?”

  “王上,咱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李密想了想,苦笑道:“我知你想法,可是想去投陽城?”

  王伯當說:“單通駐守陽城,麾下尚有八千精卒。若再算上偃師魯將軍手下,恐怕…”

  “三郎啊,陽城恐怕是去不得了!”

  李密輕聲道:“那單雄信不是你,他本是翟讓手下,對我素來多有不服。當初我斬殺翟讓,靠著武力讓他暫時臣服,但他對我,絕不會…此人生就反骨,我得勢時倒還好說,但現在,我若去陽城,必遭其毒手。單通甚有可能背我而去,他若一反,魯儒宗只怕也難保姓命。”

  “那我們…”

  李密說:“咱們去關中!”

  “關中?”

  李密似下定決心,咬牙切齒道:“山東局勢,已難以挽回,我們再想立足,恐怕已非常困難。如今之計,唯有先投關中…那李淵當年曾尊我為兄,我若相投,他一定會重用于我。

  待時機成熟,咱們借關中之力,殺回東都,到時候在與李言慶決一雌雄。”

  王伯當不是個甚有主意的人,可卻隱隱覺得,李密即便是去了關中,恐怕也難以達成心愿。

  沒錯,李淵當年的確是尊李密為兄,可那時候是什么狀況?

  李密占居瓦崗,乃天命之人。

  麾下雄兵數十萬,戰將如云。其治下地盤,更是包含了整個山東地區,甚至延綿至江淮之地。

  天下群雄,誰不拜服?

  然則現在呢?

  兵不過數百,將不過王伯當一人。

  更無容身之地…而李淵已獲禪位,登基稱帝,坐鎮關中,得關隴貴族支持,麾下雄兵數十萬,戰將如云,正好和李密調轉過來。王伯當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卻不代表,他是一個傻子。

  可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李密…

  若把事實陳述,只怕李密會一蹶不振。

  反正從這里到關中,路途千里。自己有足夠的時間,來說服李密改變主意,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上,您連番惡戰,恐也疲乏了。

  且好生休息…這么大的風雪,李言慶肯定不會追上來。待天亮之后,咱們就設法前往關中。”

  “也好!”

  李密真的累了。

  他倒在草堆里,和衣而臥,很快就睡著了。

  大殿外,北風呼號,風更加強猛。

  王伯當同樣很疲憊,于是懷抱弓箭,把長槍和橫刀放在身邊,就坐在那斷了腿的香案旁邊,閉目養神。

  這一夜,雪很大,風很急…

  黎明時分,風雪止息。

  王伯當睜開眼睛,看李密還在熟睡,于是輕輕站起身來。

  他把弓箭負好,抄起長槍,拿起頭盔,準備到后院的水井中取些井水洗漱。

  推開大門,王伯當邁步走出大殿。

  可是一出來,他立刻覺察到有些不太對勁。

  銀槍在手中滴溜溜一轉,王伯當警惕的向四周巡視。那些警戒的人呢?為什么,一個不見?

  忙邁步往臺階下走,腳下突然一個趔趄,王伯當險些摔倒在地上。

  好像被什么東西絆住了,王伯當連忙低頭看去。卻見臺階上,倒著一具尸體,哽嗓咽喉處,插著一根利箭。

  王伯當倒吸一口涼氣,仔細向院中打量。

  他這才發現,院子里有幾十具尸體,整齊的陳列在山門內。

  不過,一夜風雪,把這些尸體都掩蓋起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就無法覺察。

  剎那間,一股涼氣從腰脊處順著后脊梁骨往上竄。王伯當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山門前,向外面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雪白。

  白皚皚一片雪地上,整齊排列著一排排軍卒。

  不過這些軍卒的裝束很奇怪,身上披著厚厚的白布棉大氅,頭上還帶著風帽,令人無法看清楚相貌。

  靜靜的立在寺廟外,如同雪中的幽靈。

  王伯當下意識咽了口唾沫,慢慢的往寺中后退。

  也就在這時候,那些白色幽靈,突然間想前移動。腳踩厚厚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詭異聲息。

  一匹神駿的黑色龍子馬,出現在白色幽靈后方。

  那馬上,端坐一人,黑色衣甲,外罩黑跑,頭戴烏金盔,臉上覆蓋著一張只露出嘴和下巴的黑色面具。

  在龍子馬前方,四名魁梧巨漢,并排而立。

  馬上之人摘下風帽,面具后那雙若星辰璀璨般的眸子,精光一閃。紅唇微微上翹,露出一道非常好看的弧線。

  他在馬上微微一欠身,手中沉香槊遙指王伯當。

  “勇三郎,敢問密公,可曾起身否?

  李言慶在此恭候多時,還請三郎稟報密公,就告訴他…李言慶前來,要取他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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