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騎兵大約三百騎上下,比自己這邊人數稍少一點,但隨行的馬匹數量卻幾乎多了一倍。種樸手下的這個指揮,已經是難得的一人雙馬——一戰馬、一騎乘——而對面的馬匹數目,感覺就像出來放牧的牧民。
盡管從與騎手的身材對比上,看得出那些馬匹都不是太出色,個頭不高,體格較小,但架不住數量多得驚人。能在坐騎上這般豪奢,顯而易見絕不是大宋這一邊的軍隊,而且種樸見識過的多少支鐵鷂子,都沒這般闊氣的。
雖然對方不知來歷,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們絕對是敵軍!
瞬息可至的距離,沒有觀察等待的時間,種樸當機立斷,沒有絲毫猶豫的下令:“吹號!舉旗!”
隨著種樸的暴喝,蒼涼的軍號吹向云端。掌旗官雙臂使足力氣,用力一抬,將收起的軍旗高高舉起,殷紅的旗幟呼啦啦在風中舒展開來。
這是戰斗的信號。
宋軍的騎兵們立刻向著旗下匯聚,綿長的行軍隊列開始飛速的收縮起來。
而對面軍隊的反應同樣迅急,三聲號角響過,一名名騎手就在馬背上飛身換馬,而后就向著宋軍這里猛沖過來。
一道道黃塵在馬蹄下卷起,在奔馬的洪流之后匯聚成一條黃龍。這一群騎兵,起步時前后不一,但散亂綿長的行軍隊列在奔馳中自發的轉換為銜接緊密的沖擊陣線,完全省去了聚兵列隊的步驟,騎兵戰術運用之精妙,竟遠在宋軍之上。
來不及換馬了!種樸心中叫著不妙。
聚兵,換馬,然后沖鋒,這是宋軍騎兵進入戰斗狀態時的一貫順序。但突然間出現在近前的對手,根本沒有給他們留下準備的時間。
沒有換馬的余暇,就算換了馬,缺乏足夠時間起步提速的騎兵,還不如步兵管用。種樸也并不覺得,自己麾下的這群騎手,有資格與對面的敵軍在騎術上一較高下。
轉身逃跑——或者叫轉進——的念頭在種樸腦中一晃而過,但立刻就放棄了。胯下的坐騎馱著他在風沙中走了半日,又是專門用來代步的乘用馬,跑不了半里,就會給敵軍追上。
“劉莊,回去報信!”種樸急急的遣了一名親兵,隨即翻身下馬,喝令道:“取弓,下馬!”
跟隨種樸出來的這一支騎兵,都可算是精銳。種樸又是種諤的嫡親兒子,說話管用得很。聽到命令之后,紛紛下馬,抓起刀槍弓箭就列隊布陣。擺開的陣型,比起之前在馬上的時候又聚攏了一些。
只是一轉眼的功夫,越來越近的敵方騎兵,已經讓人能分辨得出他們身上具體的細節。
種樸在調整陣型,安排人手看管馬匹的時候,也不忘緊鎖著越來越近的敵騎。
完全陌生的旗幟,完全陌生的裝束,甚至連進兵時的號角聲都與種建中所熟悉的鐵鷂子截然不同,這是一支他從來都沒見過的騎兵。
一股寒流從脊柱傳上來,差點讓心臟停跳。種樸立刻就想起了一直都在心頭中纏繞不去的憂慮,難道是契丹人已經決定發兵幫助西夏了?但狂奔而來的敵軍,與種樸曾經聽說過的契丹服飾仍有著一點差別,一絲僥幸在心底的黑暗中冒起。
身邊的向導突地打起了擺子,黃了面皮,顫聲道:“娘吶,那…那是北面的兵!”
“是黑山威福軍司河套?”種樸猶然抱著最后一份希望,那是西夏最北面的一個統軍司。
“是阻卜即韃靼,蒙古前身…”向導擠出一個哭一般的笑臉,“是北方草原上的阻卜人!”
“阻卜…是什么都無所謂了。”
并不是說聽到非是契丹人,就讓種樸安心下來,而是他已經沒有多余心力去在意了。一里的距離,只剩最后的三分之一。
蹄聲已經充斥在耳中,種樸拔出腰刀,斜斜指向長空。
下面的士兵在種樸做出這個動作之后,便被都頭、隊正們催促著舉起了掌中戰弓。
騎兵不會攜帶神臂弓,也不會攜帶斬馬刀,騎兵裝備的胸甲更是只有沖陣時才會裝備,尋常出巡,連營門都帶不出來。
一般騎兵在馬上的武器只配備有加裝了倒鉤的環子槍,軍官多個鐵鞭,弓箭則都是有的。近年來鋼鐵產量大增,四百人都有柄腰刀。此外種樸所領的這一部兵馬,還加配了殺傷力很弱的諸葛連弩,算是給騎兵的優待。
借助不了戰馬的沖力,鋒銳的鐵槍毫無意義,騎槍要比步卒所用長槍短了不少。而弓力甚綿的諸葛連弩,發射速度很快,卻都是用來驚嚇敵軍戰馬,作為不擅馬戰的騎兵們的秘密武器。而現在在全軍下馬之后,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只有弓一張、刀一柄,然后還有短槍一支。
不過宋軍缺馬,故而對騎兵最為珍視。能成為騎兵,弓馬嫻熟乃是第一條。下了馬后,一干騎兵都可算是步卒之中的佼佼者。
腳踏實地,騎手們張弓搭箭。隨身攜帶的一壺二十支長箭也許只能支持片刻工夫,但在箭矢用光之前,沒有哪家的騎兵,能在正面相抗中壓制他們分毫。
但他們身上的的壓力也絕對不輕。區區三百騎兵的奔馳,迎面過來時,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許多人的臉色越發的難看,握住弓箭的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著。而種樸喉嚨有點發干,心跳得很快,掌心莫名其妙的冒出汗水,后背也是黏黏.濕濕的好不難受。
“百步!”當敵軍立刻就要進入弓箭的射程,多年來接受的教育,讓種樸收攝起心神,“都準備好了,舉弓!”
四百余人聽命,嘩的一聲,幾乎就在同時舉起掌中的戰弓,而一支長箭也搭到了弓身上。
也就在這短暫的幾秒鐘,敵軍猙獰的面孔已經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似乎感覺到了對面的人馬噴出來的熱氣。
種樸的雙眼中只剩堅定,掌中長刀向下用力一揮,用著最大的氣力怒吼著:“射!”
四百騎兵同時松開弓弦,爆裂般的弦鳴,響徹無定河北的荒野。
“余古赧該到。”燕京析津府的宮城中,耶律乙辛一圈圈慢悠悠的踱著步子。
“這兩天就會有消息了。”蕭得里特恭聲回道。
耶律乙辛走了兩步:“他的八千騎雖不算多,贏也是不一定能贏,但嚇一嚇南朝還是沒問題的…宋人就算分清阻卜和大遼本部的區別,也肯定會亂作一團。”
一直都是遼國西北藩屬的阻卜部族出現在西夏,其政治意義遠在軍事意義之上,之前的恫嚇重復千遍,也比不上八千阻卜騎兵的出現。
蕭得里特諂笑著:“南朝的君臣聽說,肯定是會嚇得魂飛魄散,尚父說什么就是什么。歲幣翻倍,割讓土地,都在情理之中,到時候,就看尚父想要哪一條來實現了。”
“能多個十萬歲幣就夠了,我也不貪心。”耶律乙辛笑著說道。距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心情也越是放松。
他要的是穩定自己權位的聲望,無論是勝利、土地還是歲幣,只要能從宋人那里得到一點實質性的好處,就能壓制國中的反對派。如果這一次能成功,不但能斬斷宋人對西夏伸出的貪婪之手,還能輕而易舉的將所有反對派斬草除根。
“余古赧領兵去了西夏,下官就有些擔心磨古斯會不會趁這個時候做出些親痛仇快的事來。”
阻卜是個大的范疇,其下分作三部,東阻卜、西阻卜和北阻卜。
余古赧是西阻卜的一員,靠西夏最近,關系也親近,甚至與黨項部族經常聯姻。而磨古斯則是北阻卜的大首領,麾下上萬帳,控弦三萬,乃是阻卜諸部中實力最強的一部。
阻卜諸部都窮,故而秉性兇悍。起家于草原之上的契丹,對其極為提防,嚴禁鐵器輸入。偶爾為了壓制某個大部族,甚至還禁鹽禁茶。只是這些年,北阻卜以磨古斯為核心,烏魯古河和薛靈哥河附近的部族漸漸有聯合起來的趨勢,放在西北路招討司和阻卜大王府的幾萬人,已經越來越難以壓制住磨古斯的野心。
相對而言,東阻卜和西阻卜就比較聽話了。這一次促成西阻卜南下,不僅僅是西夏拿出來的好處,耶律乙辛的默許也是一條。耶律乙辛不打算讓契丹本部赤膊上陣,那么讓阻卜卻幫個忙,也就是正和他心意。
這幾年耶律乙辛要專心于國中,外圍的藩國部族暫時很難分心去壓制,能放出去禍害宋人,可是難得的機會。對于百多年來,斷斷續續的不斷舉起叛旗的阻卜諸部,眼下就是聽話的東、西兩阻卜,多死些人也不是壞事。
“余古赧的能力如何不好說,磨古斯的野心也不好說,但他們中間有阻卜大王府盤踞,這時候無論是什么樣的的消息,都是好消息。”耶律乙辛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職位穩如泰山,而眼下則是給了他一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只要能削減西夏和阻卜的人丁,什么買賣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