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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九)

  兩連更,這是第二更。

  大約是黃昏的時候,王旖從宮中回來了。

  比起正常的拜謁,回來得要遲了一些,韓岡從書本中抬起頭,問道:“今天好像是又遲了,是皇后還是朱賢妃。”

  王旖卸了妝,換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出來。她在韓岡身邊坐下,自己揉著脖子,“是朱賢妃,還以為會被留到宮門快落鎖的時候呢。”

  “怎么了?”韓岡問著,順便將手伸過去,想要幫忙按摩。

  王旖痛叫了一聲,將韓岡的手一下拍開,“官人你手太重,骨頭都給你捏碎了!”狠狠的瞪了韓岡一眼,又嘆道,“真不想去宮里,每次戴花釵冠都覺得重,得讓魏娘子好好捏一捏。”

  王旖雖是這么說,卻沒有叫自己的梳頭娘子進來——負責梳頭的婢女,并不是僅僅負責梳些時興的發式,更多的為主母的衣著打扮做參謀,有的還各有絕活,王旖身邊的卻是會按摩捏骨——夫妻兩個正議論著宮里面的事,不便在下人面前說。

  “方才謁見過兩宮和皇后之后,就被朱賢妃拉去說了一通閑話,本來心想這下得拖到天黑了,可沒多久,福寧宮那里就派人來,跟朱賢妃不知說了兩句什么后,就打發了奴家出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子那里招朱賢妃。”

  韓岡嘖了一下嘴,“還真是麻煩,每次進宮都要被拉著說話。”

  “這還要多謝官人吶!要不然就能像娘一樣,進去就出來了。”王旖沖韓岡抱怨的哼了一聲,又揉起腳:“宮里面的娘子,一點都不知道體恤人。又是帶著花釵冠,又是穿著朝衣,還從宮門開始,就繞著后宮走了好一圈。三個殿都跑過了一遍,累得腳都疼了。”

  “弄點熱水來泡泡腳,平常可不會走這么遠的路。”韓岡說著提聲叫了人進來,吩咐了去準備熱水,“泡過腳就去吃飯,素心指揮著廚房,今天可是準備了不少好菜。”

  “嗯。”王旖笑著點頭。又看韓岡在臥室中拿著本書,突然覺得不對勁,“怎么不在書房里面看書?”

  “問問你兒子吧。”韓岡無可奈何的搖頭,“放鞭炮的時候,二哥兒不知怎么弄的,一發沖天響就飛到了書房里,一開始都沒在意,過了一陣就見了煙。”

  王旖驚了一跳,“走水了?!”

  “是走水了。”韓岡狀似無奈的嘆氣,“就燒了半幅帳子,但幾盆水潑過去,書房里的書全都毀了,南娘和云娘正帶著人在西廂里烤書呢。”

  王旖憤怒起來了,“都是你,昨天說什么放鞭炮!今天只是書房被水潑了,明天燒了房子怎么辦?哥兒姐兒心玩野了,以后不小心傷到自己怎么辦!?”

  “是為夫的錯,所以老天將我的書房給毀了,這可是重罰啊。”

  韓岡唉聲嘆氣,王旖卻氣得牙癢癢的。狠狠的又剜了韓岡兩眼,問道:“二哥兒他們呢?!”

  “罰了他們三個去抄書,吃飯前得將三字經給抄一遍下來。字還得端正,否則就喝水過夜。”韓岡抬眼看著又有些擔心起來的妻子,笑道,“餓上一頓沒關系,為夫當年在子厚先生門下,一天一頓都熬了幾個月,少吃一頓算不了什么。而且他們三個還不一定寫不好,讀書識字,可比為夫當年聰明。”

  “官人倒是謙虛。”王旖說了一句,也暫時放下心來,“等正屋和退思堂都修好了,將書房搬回去,就不會再被鞭炮給燒了。”

  “太皇太后的情況怎么樣?”韓岡問道。

  王旖搖搖頭,“還是在殿外。”她的聲音低了點,“看樣子有些難了。幾個翰林醫官出來后臉色都不好。”

  韓岡皺眉,想了想道:“過兩天如果太皇太后的病情還不能好轉的話,天子當會讓宰輔去大相國寺燒香祈福,到時候就看人選和人數了…”

  韓岡話說了半截,王旖卻明白,宰輔們去相國寺的人數越多,地位越高,那么就代表太皇太后的病情就越重。如果是宰相王珪領著兩府的全班人馬去相國寺,那基本上就可以等著天子大赦天下了。

  放下了太皇太后的病情,王旖看著桌上厚厚一摞書冊,又看看韓岡手上的書卷,從字體上看,當是手抄本:“官人今天讀的什么書?”

  “正在看史論呢。”韓岡將手上的手抄本揚了一揚,“蘇家父子的。如今空閑的時候多,正好多看點書。”

  韓岡前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只以為蘇家父子三人詩詞歌賦寫得好,但后來才知道,文名可不僅僅是詩詞歌賦。蘇家父子當年在京中出名,靠的是史論和治策。

  蘇洵寫了《幾策》、《權書》、《衡論》,蘇軾則是寫了《進策》《進論》五十篇獻與當時的仁宗皇帝,蘇轍當時還差一點,但他也有十幾篇論史的文章。

  三蘇父子文章一出,在京中又得歐陽修、梅圣諭等文壇宗主引薦,一時名聲大噪。

  韓岡今天將三蘇的文章稍稍瀏覽了一遍之后,才知道為什么王安石要說他們是戰國縱橫家一流,的確全都是縱橫捭闔的議論文。

  “官人覺得三蘇之作如何?”王旖很感興趣的問道。

  韓岡皺眉想了想:“三蘇的作品主要是論,對史事的評論,以古諷今。不像司馬君實那般,近似于單純的史官了,而是秉承春秋之法,以史論明儒門大義,世間有稱之為蜀學者,不為過當。如今的各家學派多論心性義理,以解經釋義為上,蜀學偏近于史,算是個異類。”

  王旖訝然:“筆削春秋…官人評價這么高?”

  “該怎么說,似是而非,得其形而已。老蘇倒也罷了,但蘇子瞻的《進策》二十五篇、《進論》二十五篇,只是花團錦簇而已,更像是湊個整數,硬給湊上五十篇。”

  韓岡翻了翻手上的書,指著其中一篇給王旖看:“蘇子瞻的一篇《論諸葛亮》,說‘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示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終于相殘如此,此其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后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

  王旖搖著頭,她過去除了三兩篇有名的之外,蘇家父子的史論并沒有多讀,沒想到里面這么不靠譜,“讀過《三國志》就不該這么想。”

  韓岡點頭道:“所以說這是縱橫家之流的想法,以為花點錢、動動嘴皮子,就能讓敵人不戰自潰。‘兄弟且為寇仇,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從曹丕和曹植的關系上推到天下英雄上,這個引申,毫無道理可言,當真是一廂情愿!怎么不拿去比李世民?”

  “爹爹過去也說是蘇家父子是縱橫術,一開始就不怎么喜歡老蘇的史論。”王旖回憶道:“當大蘇參加禮部試時所寫的《刑賞忠厚之至論》,爹爹知道‘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是杜撰后,就更是不喜歡了。”

  皋陶是堯時的法官,他三次判人死罪,而堯則三次寬宥罪人。這一個典故是蘇軾拿來證明尚書中‘罪疑惟輕,功疑惟重’這句話的前半句——這八個字,也是《刑賞忠厚之至論》這道題目的來源——但此一典故,主考官歐陽修不知道,副考官梅圣諭也沒聽說過,考官們沒一個聽說。

  歐陽修和梅圣諭以為自己讀書不廣,不知道這一典故的來源,雖然其他考官認為無所依據要將之黜落,可歐陽修見文章寫得又好,也就信了他。但當知道是蘇軾所寫之后,歐陽修一追問,竟然是杜撰!

  “不談文章好壞。從議論的原則上說,如果論據是偽造的,論證就毫無依據,論點也便不可能成立。整篇文章寫得再好,都是不合格。”韓岡笑了一下,“時人將此事當做一段軼事,但要是這樣的作風用在政事上又該如何?”

  “是啊,就是這個道理。”王旖又道,“還有之后小蘇在制舉上,議論仁宗皇帝貪好女色,宮中貴姬數千,日夜游宴,不視朝政。這分明是拿道聽途說之語博取直名,爹爹是主張黜落的。韓曾兩位相公也跟爹爹同樣想法,認為是污蔑天子,不過仁宗皇帝覺得本是求直言,不當以言辭罪人,還是將他取中了。”

  “但岳父不是拒絕為小蘇起草制書嘛?”韓岡笑道。

  拗相公的脾氣,在幾十年前就倔強得讓人頭疼。他在擔任制科考官的時候,認為蘇轍應該黜落,沒資格通過比進士科還要高一個等級的制舉考試。縱然仁宗皇帝錄取了蘇轍,但當要給蘇轍起草任命的時候,擔任知制誥的王安石就死活不肯草詔。誰來勸都沒用,最后硬是把蘇轍攔了近一年。

  聽出了韓岡言語中的戲謔之意,王旖就又白了他一眼,“爹爹脾氣就是這樣,何況又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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