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哥,”馮從義瞟上來的眼神似乎是在問韓岡是不是在說胡話,“小弟不過一個小使臣而已,哪有資格上書的?!”
“哪里是要你上書?你要真寫了奏本,還不在樞密院就給人擋下來了。”韓岡冷笑著,中樞兩府官吏的德行,他再熟悉不過,“這么好的主意,就是到了橫行、侍制那一級,都少不了會動心,見到了就會打主意給貪掉。抽掉一個小使臣的奏章,對西府官吏來說根本不算什么;抹去記錄,也就跟通進銀臺司再打個招呼的事——沒了證據,我說話都不管用——做得絕的還能先栽你個罪名,這種事不是沒有過。你這邊一解決,過兩日,樞密院就能換個人報上去了…愚兄是要你回熙河路操辦。”
“回熙河路?那多耽擱時間!”馮從義說著,“直接在京城做起來,也就說句話的事。”
“…什么時候口氣變得這么大了?”韓岡揚眉笑問。
“三哥你可別不信,小弟可不是在吹。只要三哥你點頭,十天之內,趕在年節前,小弟就能在京中將賽馬爭標給操辦起來。就是馬球聯賽,兩個月,弄個六隊八隊出來不成問題。”馮從義昂頭挺胸,“上個月,何仁美——就是邠國大長公主的駙馬的親娘舅——還帶話給小弟,問蹴鞠聯賽是不是一年再多踢一個循環,踢半年、歇半年未免太浪費了。他可是幫他外甥和外甥媳婦在問!”
才幾年功夫,馮從義拉著整個隴右商人的勢力,以棉布為敲門磚,在京城商界站穩了腳跟,眼下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地位了。牢牢控制著棉行,又利用蹴鞠聯賽上下溝通,上至王公勛貴,下至地痞潑皮,他都能說得上話。真要細論起來,他在京中的人脈關系比韓岡還要深厚。
有關的傳言,韓岡也聽得很多。雖說熙河、廣西乃至京城局面都是韓岡開創的,但能做大做強,還是靠了馮從義本人的能耐。對自家表弟的經營之術,韓岡也是很有幾分佩服。不過馮從義現在急沖沖表功的樣子,倒是沒了名震京城商界的馮大掌柜的氣派。
“怎么就急了,小孩子似的。愚兄怎么會不信?隴右馮四在京城的名號,我這做哥哥的可是如雷貫耳,大名鼎鼎的馮財神啊。”韓岡笑了兩聲。神情也鄭重起來,“京城太過惹眼,愚兄身側也多掛礙,如今做事都不方便。如果你在京城將賽馬的事做起來,只因愚兄的緣故,最后的結果可能會跟預想的反著來。”
韓岡看了馮從義一眼,發現他專注的聽著,滿意的繼續下去,“現在熙河和京城關系緊密,有什么新奇的活動一兩個月就能傳到另一邊。只要你能在熙河將賽馬爭標的聲勢給做大了——馬球隊練起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必定會有人主動上門來詢問究竟。”
這是下餌釣魚,要人主動上鉤。馮從義點頭:“小弟明白了,回去后就辦。”
韓岡怔了一下,他還沒有細加解釋呢,怎么這般爽快就同意了,“就不怕萬一京城中的人直接將賽馬操辦起來,甚至捅給天子?”
“三哥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小弟吃虧?”馮從義嬉笑了一聲:“其實只要他們想將此事做成,免不了要將熙河路的事拿出來做證明,否則誰會跟著他們走?何況只要熙河路一做好準備,小弟就會讓下面的人在京城將此事同時傳揚開。傳到天子耳中,也只是一兩天而已。”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聽得更滿意了,“到時候,愚兄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將你薦到天子面前。”
馮從義猶豫了一下,推脫道:“其實現在有個官身就夠了,在天子面前露臉反而麻煩,到時候成了眾矢之的,反而會拖累三哥。”
韓岡盯著表弟:“當真是這么想?別想是否拖累我,先想想自己。不用擔心別的,當今的這位皇帝,一心要想振作。只要是能有補于朝廷,天子必定不會吝惜爵祿。”
“狗肉上不得臺面,小弟也不是夠資格進文德殿,崇政殿的人。若是以賭賽之事上殿,反而會給三哥你臉上抹黑。”馮從義突然又呵呵一笑,“而且也要怪三哥你,小弟剛到洛陽就聽說了,御史臺上下都被你得罪光了,但他們奈何三哥你不得。可現在小弟要是跳上去,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馮從義想得很清楚,順豐行眼下的興旺,是靠著韓岡撐起來的。若是韓岡倒下了,順豐行轉眼就能敗落掉。韓家的根底太淺薄,這與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是不一樣的。所以馮從義很明白,韓岡在朝堂上的地位就是一切,無論如何他都必須維護韓岡的形象。
他會匆匆趕來京城,就是擔心韓岡會出事,眼下既然知道皇帝不放在心上,也就能放心下來。靠了種痘法,韓岡的恩澤即將遍及天下。沖外面說一句自己是韓龍圖的表弟,尋常百姓不必說,就是一干心高氣傲的士人,也得給幾分面子。
這樣的情況下,上不上殿又有什么關系?看了天子又不能讓荷包里多幾兩金子、銀子,說不定還會給刮上一筆。要是天子褒獎太重,還會引來御史臺的那群烏鴉,躲著還來不及。
見馮從義神色不似作偽,韓岡點點頭:“既是如此,愚兄就靜候佳音了。到時候,該攔著的肯定會攔著。”他笑了一聲,“既然不想擔這個虛名,至少要將實利拿到手!”
馮從義起身,抱拳一禮:“那京城里面就托付給三哥了。”
韓岡皺起眉抬起手,示意馮從義坐下:“什么叫‘托付’?這其實是愚兄的差事!”
馮從義笑道:“賭馬一事,三哥你看到的是千軍萬馬,小弟看到的卻是真金白銀。只為金銀,就不會是三哥你一個人的差事。眼下這叫各取所需,公私兩便嘛!”
韓岡指著表弟,無奈的搖頭笑著:“你啊…這張嘴真不愧是財神爺的水平,難怪界身巷金銀交引鋪的寧大的名號會給你頂掉。”
韓岡的心情很好。
賭馬自然會引發天下富戶養馬的興趣。也許能夠最終上場、參加各級賽事的賽馬為數寥寥,也許只有一兩千而已,但作為基數,養在富戶家中的馬匹,必然是幾十倍上百倍于正式上場的賽馬,而且都是經過訓練的馬匹,只是在訓練的過程中被淘汰了而已。
也因此,也就有了培育馬種的好處。
后世的純血馬,不就是從幾匹阿拉伯馬繁衍下來的?當然,純血馬是特化的短距離競賽用馬,屢屢近親回交,最后脆弱得沒人照顧就活不長,那樣的馬并不適合作為軍用馬。不過要培養出純血馬,不知要多少年,不用擔心,更不用指望。
眼下的情況,肯定是有心參賽的富戶豪門四處去搜羅上等良駒。河西馬都是普通,說不定,印度、阿拉伯,或者是俗稱汗血寶馬的阿爾捷金馬,都有可能到手。只要能設立種馬配種收費制度,以名次排定收費高低,想必良駒的血統會一代代的在中原流傳下去。
馮從義的心情也很好,這個主意可是他給韓岡出的,“想必假以時日,中原富戶家家養馬,中國的良駒當不輸給契丹。就西夏每年上貢契丹三萬匹馬,兩國加在一起還是贏不了。”
“大宋國力豈是契丹、西夏能比?”韓岡道,“不過西夏上貢點的三萬匹,不僅僅是馬,也有駱駝。貢品光是馬,西夏也吃不消。”這也是為什么群牧司下面的官吏有信心能讓天子施行戶馬法,都是西夏和遼國鬧的。
“都是駱駝一樣也吃不消啊,西夏本身國力就不算雄厚,在這么給遼國吸血,遲早完蛋。真想不通遼國怎么這么貪?不是說遼國魏王是權臣嗎?能掌大權怎么還會如此糊涂。當真比不上當年的韓大王。”
“能比得上那位晉王的的確不多,就是將大宋歷代宰相算進來,也寥寥無幾。如今的魏王自然不如。”韓岡對那位做了遼圣宗便宜老子的韓德讓很是佩服,身為權臣,生前生后榮寵不衰,也可見他的能耐,“不過耶律乙辛是個聰明人,他肯定是不想這般盤剝西夏,不但削弱了西夏的實力,還會讓黨項人離心離德,動搖秉常的地位,但不從西夏那里弄來足夠的回報,他也無法唆使得動國中各部勢力全力支持西夏。”
“三哥的才智果然是沒什么人能比得上呢。”正說著,外面傳話說飯菜已經準備好了。馮從義立刻停了口,摸摸肚子:“吃過飯,睡一覺,明天小弟就起程回隴西,會漂漂亮亮的將賭馬的事辦好。”
“這么急做什么?”韓岡不高興板起臉,“過了年后再說。鐘哥兒、鉦哥兒還有金娘都想你這個表舅呢。”
馮從義搖頭:“小弟也想留下來,可事先都跟家里說好了,今年在家過年,也答應過姨父、姨母了。”
韓岡聞言神色一黯,嘆了口氣,他這個兒子不孝,不能侍奉父母身邊,要是再留著被當做兒子看待的馮從義,也的確過分了。
“好歹也歇上兩天,回去有半個月就足夠了。”
“誰知道路上會不會下雪,這一次過來是運氣好。一路晴天,路上的雪又不厚。但回程就不一定了,早點走,也能防著路上有事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