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更還是十二點。
遠離道路上的喧囂,在一處狹小的谷地中,數百名騎兵或坐或臥,屈身在樹蔭下,互相之間的交談都是盡量壓低了聲音。有的是檢查著隨身攜帶的弓箭,還有些則給腰刀打磨上油,還有一些更是閉目養神,靜靜的不發一言。
數以百計的戰馬轡頭都是帶得好好的,又一匹匹的十分馴服的被拴在樹上,沒有太大的動靜。如果望向后半段略為寬闊的谷底,那里還有為數更多的馬匹。
蕭藥師奴坐在一張小交椅上,他正等著派在前方的耳目送消息回來。
攤到這個差事,雖然心中是有些怨言,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好,畢竟是魏王親自吩咐下來的差事。蕭藥師奴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有半分違逆。
而且現在蕭藥師奴也覺得魏王殿下是高瞻遠矚,宋人的確已經不同于以往,若不是親自來看一眼,怎么也不可能相信。
剛剛進入豐州的時候,蕭藥師奴都沒有想過,眼下的對手會讓自己這般頭疼。
河東禁軍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精銳,而郭逵也不愧是南朝第一名將。
盡管在大遼國中,南朝的所謂名將都不過是笑話罷了,沒有跟契丹鐵騎面對面交過手,哪人會將他們放在眼里。但這些天來的幾次交鋒,不但讓蕭藥師奴了解到宋軍的強悍,也讓他看到宋國將領的精明強干——郭逵的一番布置,完全不辱名將之稱。
利用逼近到豐州城的主力,壓著黨項人不便輕舉妄動。接著又分派兵員看守沿途的寨堡和要地。看似是分兵的愚行,但宋軍不僅戰斗力已經徹底壓制住了黨項人,連進入豐州的軍力也遠遠勝出,幾天來的規模雖小但次數頻繁的交鋒,都是以黨項人的失敗而告終,就算蕭藥師奴領軍幾次助陣,也不過挽回了兩次面子。
在郭逵的率領下,攻入豐州的宋軍的每一步都是穩穩當當,不露多少破綻。如同一只刺猬,想要咬上一口,就要做好嘴被扎穿的準備。
眼下宋軍不斷加強對道路兩側多處要地的控制,并逐漸將豐州城孤立出來,這就像一根拴在脖子上的絞索,一點點的被收緊,留給蕭藥師奴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
‘該走了。’蕭藥師奴這兩天一直都在盤算著。
在受命領兵來到豐州之前,蕭藥師奴一直以為,他可以輕松擊敗三倍以上的宋軍,即便對手列陣而戰,也能在黨項人的配合下,輕易擊潰戰陣;若是到了宋夏兩軍決戰的戰場上,只要抓準出擊的時機,他手上的皮室軍鐵騎完全可以在瞬間扭轉戰局。
可是現在,他絕對不會再這么想了。只要遇上帶著神臂弓、身上披甲的宋軍精銳,就算只有一個指揮,蕭藥師奴都會掉頭就走,他手上的這點兵力損傷不起。最近的兩次得手,打的都是護衛輜重的隊伍。
蕭藥師奴奉命來此,并不是一定要幫著黨項人保住豐州——黨項人自己都沒想過能將豐州城保下來——而是盡量幫著黨項人消滅南朝的精銳。打壓下南朝的氣勢,讓他們永遠畏懼大遼。如果不成,也要試一試宋軍的深淺。一旦確認黨項人無法獨力抵抗宋軍的攻勢,日后大遼便會盡全力支持西夏,以防唇亡齒寒,但這前提是蕭藥師奴本人的名聲要受點損傷。
‘實在是很吃虧。’
正在想著該走還是該留的蕭藥師奴,突然眼神一動,如刀鋒一般銳利的視線,落在了草木森森的小路上。
兩人一前一后從掩映在林深之處的小路走來,前面是蕭藥師奴排在外圍的哨兵,后面是一名黨項人,蕭藥師奴曾在嵬名阿吳身邊打過照面的親信,并不是他所等待著的斥候。
嵬名阿吳的親信快步走到蕭藥師奴的面前,行禮后也不站起來,低頭跪著說道:“啟稟蕭將軍。我家太尉昨日聽說將軍又大敗宋人之后,就在城中殺羊置酒,等著將軍回來慶賀,不想將軍去了保寧寨歇息。今天我家太尉知道將軍必然少不了有捷報傳回,又灑掃庭院、設下宴席,等著將軍奏凱歌而歸。”
在來到豐州之后,唯一讓蕭藥師奴感到滿意的就是黨項人足夠恭順。昨天一戰根本不算成功,只是沖了一下,看著對面的神臂弓犀利難當,蕭藥師奴直接就撤退了,當時被拋棄在戰場上的西夏軍當然都看到了,想不到嵬名阿吳的態度還是這般恭謹。
蕭藥師奴自問嵬名阿吳為何依然如此恭恭敬敬的,帶著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聽說前兩天,你家的神勇軍司吃了個敗仗…”
那名親信立刻抬頭抗聲:“將軍誤信宋人謠言。左廂神勇軍司只是略有損傷罷了。而且此戰也攔住了鄜延路的宋軍,讓他們無法來支援郭逵。若說誰勝誰負,反是宋人更吃虧點。”
“倒是會說嘴。”蕭藥師奴冷笑了兩聲,“你去回跟你家太尉說,盡管放心,今夜本將就回豐州城去,讓他盯好道路,別讓宋人埋伏上。”
蕭藥師奴說得不客氣,親信神色不變,額頭向地上貼去:“小人明白,這就將將軍的話傳回去。”
“等等。”看著嵬名阿吳的親信就要走的樣子,蕭藥師奴叫住他,問道:“你家太尉何日與宋人決戰,難道要等到豐州城中的糧食吃光不成?”
“此事事關重大,也只有將軍和我家太尉來決定,小人哪里夠資格說上一句半句。”
看著又跪下來的黨項人,蕭藥師奴厭煩的揮了揮手,“你先回去吧。”
嵬名阿吳派來的信使傳了消息后就走了,蕭藥師奴則摸著下巴沉吟了起來。
看起來,似乎是要與宋軍決戰的樣子,或者反過來,宋軍已經準備攻城了,所以才眼巴巴的派人來找自己回豐州去。
但蕭藥師奴不愿回豐州去。此前對宋軍的幾次試探,由于他的小心謹慎,麾下傷亡的人數很少。可如果他再回豐州,接下來的決戰肯定就不會那么輕松的混過去了。
而且幾天的游擊下來,戰馬的腳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連續作戰,損耗最大的就是戰馬。往往一場奔襲下來,每一匹戰馬都能掉了十幾二十斤的膘。現在更是逐日上陣,每日奔波不停,即便是一人三馬輪換著來,也已經快到極限了。
這些天下來,宋軍的戰斗力蕭藥師奴已經看得明明白白,如果是在豐州城下決戰,西夏根本沒有多少勝算。想要封堵宋軍的糧道也是一條計策,但成功率太低,而且首先斷糧的肯定是豐州城。
手中的馬鞭無意識的拍著大腿,蕭藥師奴的眼神逐漸凝聚。霍然而起,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打過宋人輜重隊,給魏王一個交代后就退往北面的保寧寨,那里的糧食還吃上幾天,然后看豐州城下的決戰情況再定行止。無論如何,他都絕不會為為了黨項人拼命。
一聲唿哨忽然響起,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也有兩人匆匆趕來。前面的是蕭藥師奴的斥候,后面的則是附近的鐵鷂子來聯絡的信使。看來是他等的宋軍輜重隊終于到了。
不需要蕭藥師奴催促,他麾下的兒郎全都站了起來,收好弓刀,來到各自的戰馬邊,解下韁繩,等著主將的命令。
蕭藥師奴行云流水一般的翻身上馬,拔出腰刀,向前用力一揮。鋒利的刀尖為麾下的將士指明方向。
隨即一群最為精銳的騎兵穿林踏葉,直奔蕭藥師奴所指的方向而去。
折可適高踞馬上,回頭望望身后的隊伍,輛輛獨輪車正緊隨他的步伐。
從府州到豐州的道路路況惡劣,兩輪的馬車并不好走,只能使用獨輪車。一輛車要兩人服侍,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就這樣才能艱難的將軍中亟需的輜重糧草送到前線去。
折可適這幾日隨軍押運,最常見到的襲擊,就是賊軍的哨探在道邊樹林或草叢中時不時的射上幾箭,然后就先轉頭逃跑。一旦押送糧秣的護衛,開始適應這樣的騷擾,對一系列的異動變得漠視起來,接下來就是正菜上桌。鐵鷂子和皮室軍前后夾擊,此前兩支被擊潰的輜重隊,都是如此而失敗的。
針對敵軍的戰法,宋軍采用了最笨但也最穩妥的辦法,監視他們可能出現的地點,然后全程都提高警惕。另外派出精干的小隊,搜索道路周邊,甚至看準風向,直接放火燒山。不過真正的殺手锏,還是在折可適這里。
折可適領軍在補給線上巡視已經是第三天了,與鐵鷂子和皮室軍交手過多次,每一次都是鐵鷂子被留下來殿后,而皮室軍都是見著風色不對便轉頭離開,一點也不耽擱。皮室軍臨陣脫逃的行為連著幾次下來,他麾下的將士倒是將契丹騎兵看得低了,并不像一開始時心懷忌憚。
但要怎么將這一隊滑不留手的皮室軍留下來,讓折可適費盡了心神,總不能一直戒備著這支毒蛇一般狡猾的敵人。
主帥郭逵已經率領中軍陸續抵達豐州城外的大營。現如今他們正在清理豐州城周邊的山林,與埋伏在其中的鐵鷂子和步跋子激烈交鋒。當官軍擊敗了他們,能夠穩定的控制住最后的十里地后,就可以進一步向前,在豐州城下設立攻城營地。
郭逵用兵以穩為主,雖然有著壓倒性的兵力,但他依然并不急進,而是穩穩的一點點將豐州的土地給奪回。
眼下豐州的諸多寨堡已經奪回了大半,只剩北面的幾座,而補給線上最容易受到攻擊的十幾處要地,也都派了人給監視住,這樣一來,就縮小了敵軍可能出現的區域。所以直到現在,也沒見到他所等待的敵軍出現。
‘難道這一次要無功而返了。’折可適剛在這么想,忽然就心生警兆,莫名的感到一陣心悸。他連忙向周圍望去,一聲唿哨就在同時傳入耳中。
折可適精神一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