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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貢院明月皎(中)

  參拜過至圣先師,文廟大殿前的廣場上排得整整齊齊的五千貢生,頓時土崩瓦解一般的四散而去。在胥吏的引導下,前往自己所在的考場。

  一張半新不舊的幾案,一張掉光了漆的圓凳,這就是韓岡的位置。不知平日里,國子監的學生用了多少年,現在被擺了出來。整間偏殿中,六十多名鎖廳貢生,分配到的座位都是一水兒的破舊。

  在幾案一角的貼了一張紙,上面有著韓岡的姓名,同時還書有籍貫、年甲。就算是同名同姓,只要籍貫不同、歲數不同,就不會坐錯了位置。幾案邊還有個小桶,里面的清水是為了磨墨而準備的。

  這等周密的準備,是百多年來的一步步積累下來的經驗。不僅僅是座位的安排,從進門之前,韓岡就已經感受到了在掄才大典上,宋人所表現出來的組織水準。

  不過他現在并沒有多余的心力,去贊嘆與后世已經相差不大的考試籌備工作。今科禮部試的考題,已經在文廟之前張榜而出。而其抄本,更被考官帶到了殿中,高高掛起在眾考生的眼前。

  韓岡掃了一眼貼經墨義的題目,果然比起鎖廳試來,難度要遠遠的超了出去。他事先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要從五千一百人中挑選出三百人,如此高的淘汰率,試題的難度必然大大加強,以便拉開名次距離,也讓考官易于評判高下。

  從小桶中舀起一點清水磨好了墨,韓岡張開剛剛發下來的草擬文字所用的紙張,開始向草稿紙上抄寫今次的考題。

  筆墨紙硯等文房四寶,是可以由考生自己帶進來的,但文集、等書籍就不允許帶進考場。不過韓岡在進考場時,并沒有被嚴格的檢查。并不是因為他是官員而被放松,韓岡看了其他貢生,也一樣檢查得很松。

  進士科的考試長達一整天,大部分考生很少會快速交卷,基本上都是從凌晨一直考到點燈,這么長的時間,中途當然可以吃飯。幾乎每一個考生都是帶著籃子,裝了筆墨紙硯和干糧進來。但搜檢考生的士兵,也并沒有掰著炊餅,看看里面藏沒藏著小紙條。

  大概是因為過去以詩賦取士,靠夾帶做不了弊。今科是第一次改變,經義注疏這個考試范圍,遠比詩賦要小上許多。韓岡估計到了以后的考試時,防止夾帶的搜檢工作就會加倍的嚴厲起來。

  韓岡運筆如飛,筆跡工整的將題目全部抄寫了下來。雖然三十條經義出得雖然冷門,但對于精研甚深,又經常利用書信,聆聽兩名當世大儒教誨的韓岡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問題。而唯一的一道策論看過之后,也讓他放心了不少。

  策論其實是兩種文體,策是策問,對某件政事給出一個可行的策略。而論,就是議論,對某事某人或某件史實加以評述。今次的考題并不是策,而是論。題目雖然讀著拗口,本質內容則很簡單——關于秦和商君。

  商君就是商鞅。說起商鞅變法,以及秦興秦亡、六國生滅。從漢時起,就沒少被人提起。《過秦論》就不提了。《六國論》,老蘇做過,大蘇做過,小蘇也做過。商鞅變法的成敗得失,謝安石說過,王安石也說過。

  韓岡還記得王安石曾經寫過的一首論商鞅的詩——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王安石推崇商君衛鞅,如今的變法也仿佛商鞅當年。在場的考生只要不是糊涂蛋,恐怕都會拿來做論題。

  只是這個看似簡單的題目,因為寫的人太多,便很難寫得出彩。看起來曾布呂惠卿就是用這等題目,一下刷掉大半考生。

  而韓岡,則將這份題目輕輕放到一邊,開始俯首寫著貼經墨義的答案。與他人不同,對于關鍵的策論,他已是胸有成竹。

  巡視考場內外的兵將來回走動,考官們則各自坐在正殿兩側的廂房,等著考生們完成他們的考試。

  曾布、呂惠卿等幾個主考官,現在能在殿后休息。而葉祖洽,上官均等小官,則是必須在殿門便的小角房中候著。

  總共十幾個官員,都是身穿最低一等的青色官袍。葉祖洽他們的差事是點檢試卷,其實就是考校舉人試卷,批定分數,擬定等第。也就是說,他們是批改考卷的第一道關口。

  葉祖洽,是上一科的狀元,上官均、陸佃是上一科的榜眼。這些監考考官,除了一兩個例外,基本上都是上一科或是再前兩科,排在前十名的進士。

  二月初的天氣,有些背離正常的年景。清晨時還好,但到了近午時分,就熱得仿佛是三月末的暮春時節。陸佃坐在窗戶邊上,正能曬到太陽,官袍內的皮襖根本穿不住身,脫了之后,方才能按坐下來。

  十來個前科進士,百無聊賴的坐在一起,除了閑談也沒有他事可做。

  “不知今科狀元會花落誰家?”葉祖洽很悠閑的問著,也只有他這個的狀元公,才能用這等前輩的口氣說話。

  “殿試還早得很,還是猜猜誰是禮部試第一吧。”舒亶是治平二年禮部試第一,也就是省元。針鋒相對的說話,其實也是在半開著玩笑。

“應該余中吧…他在國子監中名氣不小。”龔原是國子監直講,對于國子監內的情況很是了解  “湖州朱服名氣也不小。”另一人說著。

  葉祖洽立刻將之否定:“他的文風只合作第二,做不得狀元。”

  朱服是蘇軾的弟子,葉祖洽能看得慣就奇怪了。

  “葉濤的文章不差。”

  “他的確有些可能。”

  “還有邵剛。”

  “文采識見都有過于常人之處。”

  天下聚于京城的五千多貢生中,能在東京城中傳揚開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簡單人物,大部分都有沖擊狀元的實力。余中、朱服、葉濤、邵剛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韓岡呢?”忽然有人冷不丁的提到了這個名字  論起名氣,韓岡在今科貢生之中,是當之無愧的聲名最盛。

  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葉祖洽在殿試的策問試卷上寫了一堆關于新法的好話,差點就被蘇軾給黜落。上一科取中的排名前列的進士,無一例外都是偏向于新黨一邊。但他們沒有一個看好韓岡。

  陸佃搖頭:“韓岡恐怕不成。就是他真有才學,閱卷時能排在前列,拆卷后也會被強拉下來。瓜田李下的嫌疑,曾、呂二位,有哪個愿意沾的?”

  “何況他從無文名,亦不見有何詩作流傳。”葉祖洽也說道。

  “說到詩作…”上官均了起來,“還記得西太一宮中的那首枯藤老樹嗎?”

  “不可能,韓岡的年紀經歷寫不出來!”龔原一口否定,“世間不是流傳說是一個久試不中的老舉人嗎?”

  “傳言沒有錯,這一篇當然不是韓岡的手筆,至少不全是。”上官均神神秘秘的說著,“韓岡只是加了四個字而已!”

  “…夕陽西下!”陸佃腦筋轉得快,一下驚道,“可是這四個字?!”

  “正是!”上官均點頭,“各位去西太一宮看那一首枯藤老樹的時候,沒覺得那四個字是后添上去的嗎?”

  “…的確。”龔原回想起來,的確是有這個感覺。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哪里不對,“但這首詩,他為何沒有題名?!”

  “因為只是添了一句,所以韓岡沒有居功…但因為是韓岡妙筆增輝,所以那位老貢生也沒有宣揚是自己所作。”

  “真的假的?”葉祖洽還是有些懷疑,“莫不是在誑我們吧?”

  上官均微怒:“當初小弟和蔡元長都在場,親眼看著他們離開。墨跡都是新的,哪還會有別人來寫?!”

  但陸佃心頭依然有著疑惑,“前次小弟去觀題壁,怎么覺得‘夕陽西下’四個字與全篇的字體都是一樣!”

  “還是略有區別。大概是韓岡為了能配合得上前面的字體,而刻意貼近了來寫。”

  陸佃點點頭,“如果這是真的,韓玉昆的才學當是毋庸置疑,畫龍點睛不外如是。”

  沒有那四個字,整首詩作為王安石兩首題壁詩的和應之作,連中平的評價都不夠資格,只是怨氣深重而已。寫出這樣的作品,考不上進士也是當然。可‘夕陽西下’四字一出,便是畫龍點睛,甚至力壓王安石一頭。

  “那位老貢生最后怎么了?”龔原追問起了原詩作者的情況。

  “一首枯藤老樹都寫出來了,還會有什么想法?”上官均回想起西太一宮中的那首詩,就算少了韓岡添加的四個字,也能感覺到充滿在字里行間的悲涼和滄桑,這一篇詩作的作者怎么可能還有心留意仕途,“此人姓路諱明。當年屢考不中,在西太一宮中留詩時,被韓岡四個字如當頭棒喝般點醒,最后棄儒從商了,現在已是廣有身家。”

  “這…實是有辱斯文。拿著這首詩獻于天子,怎么都能得個官職回來!”

  “窮官可比不上富商。”上官均冷笑一聲。又道:“要不是臘月時,蔡元長任滿回京候闕,正好在章子厚家中遇上,也沒人能知道其中的關節。”

  “蔡元長上次還見過他,怎么沒聽他提起?”葉祖洽很奇怪的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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