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軍高歌猛進是一件好事,可韓岡也發現,一旦戰線拉長,對于隨軍轉運使來說,的確是讓人很是頭疼,同時也會腿疼的一件事。
從馬上下來,韓岡雙腿都直發顫,大腿內側火辣辣的,不用看,肯定是皮都磨破了——他這兩年沒少騎馬,大腿內側都快長起繭子了,可再厚的老繭,也經不住長時間的摩擦,
兩天時間,韓岡圍著狄道城和珂諾堡,繞了個長達四百里的圈子。河谷走過,山路也走過,連接狄道、珂諾堡的兩條路他都走了一遍,連同沿途的寨堡也都巡視了一回。
韓岡不知道其他的隨軍轉運使會不會像他一般勤力,可在眼下出征河州的三萬大軍中,他走的路應該算是最多的一個。
恍若無事站在馬邊,跟著上來牽馬的馬夫隨口聊了幾句。在馬夫誠惶誠恐的回話中,韓岡了解到了這幾天來珂諾堡中,騎兵們的出戰情況以及戰馬的出動率——雖說騎營和中軍放置馬匹的地點根本不在一起,但好歹草料都是一處領的,多少都能聽到一點準確的消息。
不過馬夫知道的東西還是很少,雞零狗碎的。唯一可以確認的一點,就是春天果然不是出動騎兵的好時節,即使是都配發了一定量的豆粕來加強營養,但還是陸續有近一成的戰馬失去了戰斗力。
但是往好處想,吐蕃人那邊的情況只會更差。至少韓岡前面在景思立那里,看到的來襲蕃軍騎兵,他們所騎乘的戰馬情況并不算好。景思立手下的幾個深悉馬性的將校觀察了一陣后,都說禹臧家的這些戰馬,如果不能及時休息和補充食料,回去后肯定要斃命一批——如果雙方的戰馬都出了問題,明顯的對更為依賴步兵戰力的宋軍更為有利。
跟馬夫說了一陣后,韓岡的腿腳也終于安穩了下來。向著堡中王韶的行轅走去,外人雖是看不出來,但韓岡自己感覺著,走路時雙腿還是在打著飄。
“景思立那里的情況怎么樣?”
見到韓岡回來,王韶劈頭就問。雖說前面已經收到了情報,但韓岡畢竟是親眼見到禹臧家的騎兵,他嘴里的話更為直觀。
“下官回來的時候,禹臧家的騎兵仍在騷擾臨洮城的工地。”
“騷擾?”苗授追問了一句。
“只是騷擾。”韓岡點頭。
兩千騎兵來攻打萬人前后駐防的大營,吐蕃人又沒有發瘋,怎么可能會硬拼。但他們的騷擾也給臨洮堡的修筑帶來很大的麻煩,預計的工期肯定要拖延,至少夜中不敢讓民伕們繼續干活。否則派出百八十名騎兵繞過山間來夜襲,疲累中的民伕很容易會炸營。
高遵裕聞言皺起眉:“那還要幾天時間?”
“還要七天到八天,比預定的工期要拖長三日。”韓岡頓了一下,補充道,“不過不會影響景思立率秦鳳軍來報到,有五千人堵著禹臧家的騎兵已經綽綽有余。就算禹臧花麻大舉南下,已經抵達狄道的姚兕姚麟,要去支援也很容易。”
高遵裕和苗授滿意的點頭,這是他們想聽到的。
“這邊的情況呢?”韓岡問著。
“香子城已經攻下來了。”
這件事韓岡已經在馬夫那里聽說了,聽到這個最新的戰果,他也不覺得有什么意外的,理當如此。“那斬首呢?”
“二十四個,吐蕃人是主動放棄的香子城…木征肯定是要在河州決戰了。”苗授肯定地說著。
“放棄珂諾堡越是輕易,放棄香子城越是輕易,就越是證明木征不會放棄河州。”
王韶的判斷,韓岡心有同感:“如果有了一次慘敗,木征可以壓倒所有的反對聲,主動放棄河州,然后設法在山嶺間拖垮我們。但一次激烈點的戰斗都沒有,他就放棄河州,必定會落到樹倒猢猻散的下場。”
“那樣誰都會認為他怕了。”這是連同高遵裕在內的共同的判斷,“一個膽小的首領,沒人會跟著他的。”
“關鍵還是在河州城!”
王韶一句總結陳詞,熙河路的四名主官相視一笑,幾年來養成的默契盡在不言之中。木征既然在河州城擺下了宴席,他們也就卻之不恭了。
召集來珂諾堡中諸將佐,還有一應幕僚,十幾人濟濟一堂。
韓岡出面,將幾位主官的判斷向眾將說了一遍,又說起在河州城下可能面對的敵軍數量。
“以河州諸蕃部的帳數,如果木征將他手下的蕃部全數動員起來,當能組織起十萬人以上軍隊,這還不包括各部留守的兵力。”
韓岡的話并沒有引起眾將的騷動,這是他們預先都知道的。
他繼續道:“當年包順都號稱他青唐部及其轄下諸部,總計有十二萬口之多,而木征下轄的蕃部比他只多不少,十萬并不出奇。但以各部的糧秣和戰馬的情況,木征最多也只能能維持三萬人到五萬人一個月左右的戰斗——這個數字,包括他的援軍。”
“董氈還是禹臧?”趙隆問道。
“董氈已經出兵相助…領軍之人都打探清楚了,是青誼結鬼章。”韓岡說著,眼睛轉向王韶背后的智緣。
智緣會意,出來介紹道:“他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長,貧僧曾見過他一次,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一起提防起來就是了。”高遵裕不在意的說著。
“糧秣可能供給得上?珂諾堡的貯備是不是夠用?”
珂諾堡將是即隴西、狄道之后的第三個中轉站,比起沿途的兵站,其地位更為重要。所以宋軍在攻下了珂諾堡后,又花了近半個月的時間,來向堡中運送糧秣軍資,以用來準備河州前線的需用。這是所有熙河將校都知道的。王舜臣為人外粗內細,軍事之中,他最關心的就是后勤。
“眼下珂諾堡中糧秣軍需都已逐漸齊備,大可放心。”
“安全呢?”
這下是苗授的兒子苗履代韓岡回答,他是負責珂諾堡的守衛工作:“這幾天還找出了三處暗道,都填埋了起來,堡中的安全不用擔心。論起土木之事,蕃人拍馬也趕不上我們漢人。”
“秦鳳、涇原兩軍的情況呢?”王舜臣繼續問著。
“五千秦鳳軍后天就能抵達珂諾堡,而涇原軍昨日已經抵達了狄道,正待經略的命令。”
一個個疑問都得到了滿意的回答,眾將的心中漸漸的涌起了必勝的信念。
“各路兵馬都已經準備完畢,而我們離河州還有五十里!”王韶閉起雙眼,轉瞬又猛然睜開,喝道:“就只剩五十里!”
聽著殿下準備外出任官的朝臣說著千篇一律的廢話,趙頊強忍著打哈欠的欲望。
這些日子以來,趙頊都沒有睡好覺。自從下詔同意了熙河路攻打河州之后,他就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到了早間,也自然沒了精神。
趙頊很為熙河擔心。從狄道到河州,超過兩百里的這一步跨得太遠。加之還要翻山越嶺,與早前的歷次戰事都截然不同。
狄道城離渭源并不算很遠,去年攻打狄道,翻越鳥鼠山,穿過大來谷,幾乎沒有費什么氣力,也就蕃人偷襲渭源讓人嚇了一跳,但也帶來了讓趙頊喜不自禁的捷報。
但眼下,隨著熙河、秦鳳、涇原三路的三萬精銳一步步的深入蕃人雜居的不毛之地,身后的糧道拖得越來越長,趙頊也不能不為他們的安危擔心。一旦失敗,不知其中有多少人能安然而回,
尤其是前日,聽說王韶急匆匆的提前出兵,更是讓趙頊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究竟是為了爭奪功勛,還是如王韶連同捷報一起送到的奏疏中所言,是為了打木征個措手不及。趙頊都不知道哪個更為切合實際。
幸好昨日一并聽到了攻下珂諾堡的消息。熙河路的沙盤模型趙頊不知看過了多少次,重要的寨堡名稱早就在心中滾瓜爛熟。珂諾堡是河州門戶官軍占據了此處,攻打河州的戰事,至少是順利完成了前半段。
另外的一點陰影,就是西夏方面始終沒有反應,橫山的另一側始終靜悄悄的。趙頊甚至覺得就像是夜中行于孤巷之中,總感覺著背后有人,只是回頭看時,卻是空空蕩蕩。少年時,趙頊很有過幾次這樣的經歷,現在想起來,失笑之余,依然還有些心頭發毛。
‘黨項人真的會坐視嗎?’他憂心不已。
興慶府的宮室森嚴。
朝臣皆已退去,秉常也被帶進了后殿,偌大的宮室中只有梁氏兄妹一坐一立。
“聽說河州打起來了?”梁氏端坐著,并不賜兄長坐下。
“是。”梁乙埋低頭。由于羅兀之戰的損兵折將,這年來兄妹兩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國內,但并不代表他不關心周圍的變故,“昨日蘭州禹臧來報,宋軍出兵號稱十萬,實際亦至少超過兩萬,由王韶親領,目標正是河州。”
“木征能不能抵擋得了?”
“恐怕很難。”
“董氈會不會助他?”
“…不會全力。”
“東朝咄咄逼人,今天打下了河州,明天就該是蘭州了…”梁氏黯然一嘆,“大哥,你說該怎么辦?”
“禹臧花麻已經準備出兵援助木征,暫時交由他處置…而且這個時候,我也不方便離開興慶府。”
梁乙埋暫時不能離開京城,他必須再坐鎮一段時間。經過了一年的大清洗,在興靈一帶,梁氏兄妹的控制力的確是增強了許多,但眼下興慶府中的穩定,還是少不了他來維持。
梁氏沉默良久,“那就速將仁多零丁招進京來吧,我想聽聽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