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鐵槍,是當年梁太祖朱溫帳下大將王彥章王賢明所親用。王彥章號為王鐵槍,有萬夫不當之勇。持此槍,他領軍力拒后唐莊宗李存瑁,若非其敗于廟堂奸臣之手,朱梁不至敗落如此之速。王彥章慣攜雙槍上陣,一執在手,一橫在鞍,如今一柄槍供奉在其廟中,號為鐵槍廟,另一柄便在此處。世間傳言,王彥章所用鐵槍重達百斤,不過實際上是二十二斤重——已經是很難得了。”
“這把弓,是六十年前曹寶臣曹瑋在三都谷,大敗吐蕃時所親佩。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寶臣不辱韓王曹彬聲名,威震關西數十載,黨項、吐蕃皆在此弓下俯首帖耳。追想名將聲威,確是遠在我輩之上。”
“這柄古鐵刀,名為大夏龍雀。別看此刀銹跡斑斑,可是十六國的夏國國主赫連勃勃所鑄。玉昆你看此刀柄以纏龍為大環,其首類鳥,龍雀之名便因此而來。乃是種仲平種世衡當年筑清澗城時掘地所得,當地正是夏國舊疆。不過這柄鐵刀出土時無人識得來歷,還是靠了劉原甫的博識。劉原甫以博學著稱于世,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古董的真偽和時代。”
“至于這支鐵杵,乃是家兄舊物。家兄慣使雙簡,兩只鐵簡加起來超過二十斤,不過當年三川口之役中,家兄卻只帶了鐵杵、槍、馬槊三物上陣。用此三支長兵,家兄在敵陣中三進三出,最后西賊還是靠著絆馬索才把家兄擊敗。后家兄遺蛻連同兵器甲胄一起,被西賊送還。甲胄、馬槊和鐵槍隨葬,不過這支鐵杵,本帥卻留了下來。這支鐵杵當年在三川口殺人太多,平日里就是陰氣森森,魑魅纏繞。有機會會找個高僧來超度亡魂。”
郭逵現在給韓岡的感覺,就像一個父親在向鄰居炫耀自己聰明的兒子。他近乎自傲的將家中收藏的兵器向韓岡娓娓道來。每一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段令人熱血沸騰的故事,
韓岡今次來秦州,是因為他的的工作中還包括秦鳳路的傷病營事務,并不是為了對抗郭逵。郭逵對韓岡的看重,已經世人皆知,韓岡自己一開始對此都有些納悶。
擁有收藏癖的人韓岡見了不少,前生今世都有。不過由于這個時代有此雅興的都是有錢有閑的人物,所以他們一般多是集中于古董方面的收集,都跟后世的收藏家同樣有著保值的想法。如果僅僅是單純的興趣愛好,文人則會去收集字帖、碑拓和金石器物,而武夫則收集上好的兵器甲胄。
在韓岡所知的武將中,劉昌祚對弓弩的喜好最有名氣,據說劉家有著數百張各式弓弩,皆是出自名匠之手。王舜臣用著艷羨的語氣對韓岡提過不知多少次。而郭逵今天展示出來的收集品,比起劉昌祚的珍藏更強上一籌,讓韓岡都為之贊嘆,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去揣測郭逵此舉究竟有何深意。
只不過雖然他沒有多想,但韓岡也還是猜個八九不離十。郭逵這是明顯的在示好,再聯想起莫名其妙在秦州城中散布開的自己要去延州的傳言,韓岡怎么都覺得有股子陰謀的味道。
他在秦州待得快活得很,家室、產業、乃至人際關系也都在秦州。要他丟下已經有了規模的關系網,改去人生地不熟的延州,韓岡沒有那個興趣。何況韓絳雖然是座能遮風避雨的大靠山,但這座靠山并不算牢靠。
韓岡一直以來都不看好韓絳的冒險行動,雖然這只是他在軍事上力求穩妥的性格得出的結論,但他怎么看,怎么覺得韓絳作為主帥實在不靠譜。文官領軍關西,幾十年來,冒險的計劃全都失敗了,而老成持重的策略,卻一直延續至今,有著很好的的結果。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郭逵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收藏,在郭忠孝的記憶中恐怕一年也不定有一次。而今天郭逵不但向韓岡展示了自己多年的收藏,還備下水飯再三邀請他留下,直到時近三更,韓岡方才告辭離開。
“韓玉昆文采武略皆有所長,治事之才更是過人一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郭忠孝不會妄自菲薄,他雖然對韓岡免不了有些競爭之心,但韓岡的出色表現并沒有換來成功的收獲,所以郭忠孝不會對韓岡的名聲嫉妒如狂,也因此能夠正確的看待韓岡的優點和長處。
而郭逵喝著醒酒湯,對韓岡評價越發的高漲起來,“韓岡日后前途也許還不好說,但他在軍中的人緣卻不用懷疑了,問遍軍中,誰人不想自家的營中有個杏林圣手?哪位將帥不盼著有人能把麾下傷病全數救治?”
郭忠孝遲疑了一陣,最后小心翼翼地把這事寫上:“…所以大人你肯定韓宣撫會把他調去延州?”
“韓子華現在把關西的錢糧、軍器、兵員都往鄜延調集,韓岡之事就算為父不提,種諤那邊難道會不說?等過幾日,將韓岡調任的文書肯定會來。”
“錢糧皆匯聚一城,轄下戰士都是號為精兵,又有韓玉昆在后方安定軍心,鄜延路今次當是能大勝而歸了。”
郭逵聞言便冷笑,“就像韓稚圭提拔任福任主帥,都以為大軍一出,便能馬到功成。”郭逵難得的在兒子面前表現出自己對韓琦、韓絳之流的文官的不屑,“你知道他們這種想法叫做什么嗎?”
“…什么?”
“一廂情愿!”
離著冬至已經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如今的節慶甚多,春夏秋冬無論哪一個季節都有三五個節日等著。不過除了年節以外,就得數冬至和上元兩節最為世人所看重。
冬至一陽生,冬至的到來,代表了世間陰氣漸收,陽氣轉盛,又是一年循環的開始。也因此明堂大典、南郊祭天,這些朝廷中排在頭等的禮儀,便都是安排在冬至這一天。
每年冬至之時,縱然窮困潦倒也會花去一年來積累,又或是向人借貸,在這一天更易新衣,備辦飲食,去享祀先祖。親友之間慶賀往來,一如年節。
這一天,仇一聞正考慮著該怎么讓療養院里的醫工、病員們快快活活的過好這個節日,韓岡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仇老,久違了。不知近日安好否?”
仇一聞驚得跳了起來:“韓機宜,你什么時候到得秦州?!”
韓岡拉開椅子,自坐了下來:“昨天午后到的,先去見了郭太尉,今天便來療養院中看一看…上舍病房的事,總要看一眼才能放得下心。”
在秦州,有關療養院的傳言,對事實的扭曲和神話已經很嚴重了。其實論起照顧病人,療養院中的水平比起舊時傷病營的確強出百倍,但跟家中療養的安適相比,卻并沒有好到哪里去。但偏偏有人就是相信傳言,認為住在療養院就是比在自家調養要好。
很早以前,就已經有許多官員向韓岡要求,專門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開辦一間療養院。韓岡不想得罪人,又不愿浪費手下不多的人才,所以他便決定在療養院中劃出一棟必要的病房,用來安排來住院的官宦人家。也幸虧這些人基本上都在秦州城中,讓韓岡不必在其他兩處療養院費心思。
尚未徹底完工的上舍病房已經得到了所有參觀過的官員們的一致贊美。不再是通鋪隔出的空間,而是一間間精致的單人房。這里的一切的形制都按照后世的病房來設計。每間病房的墻壁都用石灰粉刷過,地面也是抹了水泥,窗戶都朝著南面,雖然沒有玻璃,但質地良好的窗紙也可以擋風透光。
榆木打造的單人床上鋪著洗得很干凈的麻黃色床單,顯得干凈整潔。床邊還有著擺放雜物的床頭柜,上面還可以放著油燈,一根繩子從床頭垂下,那是連著門外呼喚醫護人員的鈴鐺。病房中的每一間房間,都是與其他房間一模一樣,大小,裝飾都沒有區別。
療養院是前線醫院的別名,而眼下的上舍病房則是民間醫院的雛形,如果能夠發展起來,讓醫院制度傳遍天下,韓岡光靠這一事,就足以名留青史。
陪著韓岡將一間間病房查驗過,仇一聞問道:“機宜,聽說你要去延州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要調我去延州,傳言倒是比事實傳播得要快。”韓岡搖頭,笑嘆一口氣,“謠言而已…倒是雷簡要走。”
雷簡要走了,不過一直留在甘谷城的那位京中派到秦州的醫官,并不是調回京中,而是要轉去慶州。而他這一去,甘谷療養院就少了得力之人去掌管。
仇一聞手底下的確有人,當年鐵面相公的威名比如今的種諤還要強出不少,而鐵面相公李士彬的兒子,仇一聞的徒弟,曾經被韓岡拯救出獄的李德新,這的確是個上上大吉的人選——只要忽視掉他的黨項身份。
幸好在關西,黨項身份算不得什么。折家就是黨項,不過跟西夏打了幾代人的仗,如今也沒人真的把他們當作蕃人來看待。。
‘究竟該如何是好?’韓岡考慮著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