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晚霞如一副巨大的紅色綢絹,在天地間批灑開。映得露骨山頭上的無數白石一片亮紅,仿佛爐膛中燃燒著的石炭。
董裕騎著馬,頓足在露骨山南側的山道上,遠遠眺望著南方。
天氣炎炎,即便是太陽落山后,山風仍帶了一絲暑氣——如果是漢人,也許會覺得很舒服,但董裕身為高原上的吐蕃子民,卻是分外耐不了熱。
他身上的皮裘脫了一半,露出了半邊堅實如鐵的胸膛。腰間的五彩系帶松松的系著,半幅披肩搭在肩頭,用的是最上等的絹綢,在落日的余輝中閃閃發亮。
在董裕的右臂上,系著個三寸大小的圓盤形飾物。上面綴著一顆顆圓潤如珠、名為瑟瑟的碧色寶石。這是吐蕃贊普一系才能佩戴的標志,代表著臂飾主人擁有繼承自松贊干布的血脈。如果是普通的部族族長,臂飾就只是單純的金銀之物。
而董裕能配上這件臂飾,便是因為他是前任贊普唃廝羅的親孫,現任贊普董氈的侄兒。同時也是河州蕃部的第二號人物,僅次于他的兄長木征。
他立馬于高高的山道上。隔著一重矮丘,在南方極遠處的一點淡淡星火,是來自于宋國最西處的寨堡——渭源堡——的光芒。不過渭源堡并沒有駐扎多少宋軍,歷年來,吐蕃勇士若要東去,根本都不用理會渭源堡中的守兵。
董裕本也沒把渭源堡放在心上,一直以來他總是很自大的帶著他的兵從渭源堡前通過,去找他的岳父說話。這樣的自大,直到他今次被王韶帶著七家背叛了吐蕃的部落,從身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后,才煙消云散。
董裕摸了摸右臉臉頰上剛剛長出來的粉紅色的新肉,嘴角抽動了一下,綻出一個猙獰無比的笑容。眼底陰寒森森如電,那是餓虎在夜色下,盯著獵物時閃爍的幽幽寒光。
盡管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但中箭的那一刻,董裕仍牢牢地記在心間。他從沒見過那樣迅疾的箭術,也就是一個呼吸那么短暫的時間,堵在逃路之上,迎面而來的那名宋人,竟然一口氣射了十多箭。當時董裕竭力的避開了其中的一半,又靠著他身穿的硬甲擋住了剩下的一半,但最后還是漏了一箭,扎在了他的臉上,箭頭甚至杠到了牙齒,硬砸了他兩顆大牙下來。
“王舜臣…”
念著這個名字,董裕又覺得他的傷疤開始發癢了。在那一戰之后,他設法打聽到了那名宋軍將領的名字。就跟留在他臉上的這道永遠也不可能消褪掉的傷疤一樣,董裕心中的恨意在他斬下王舜臣的首級前也絕不可能會消失。
“董裕,還在想托碩部的事?”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董裕連忙回頭。
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先映入他的眼中,繼而才是穿了一身骯臟的僧袍,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老和尚。
董裕趕緊下馬,沖著老和尚行禮:“師尊,你來了。”
“嗯。還算趕得及。”老和尚應聲說著。
能讓河州一帶僅次于木征的大首領董裕恭敬有加的,在西北的蕃落中已經沒有幾人。但眼前的這名蕃僧結吳叱臘卻絕對是其中之一。結吳叱臘是河湟一帶有名的吐蕃族僧侶,不過他的有名是來自于他手上的兵力,這名老和尚,吃齋念佛的時候少,殺人放火的時候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慈悲。而他今次與董裕會面,也不是為了弘揚佛法。
剛寒暄了兩句閑話,董氈便急著問道,“師尊,不知你找的那幾家來了沒有?”
“你放心,他們很快都會到的。”結吳叱臘安撫著董裕焦躁的心情,“等他們來了,便可以好好商議著下面要做的事了。”
“我只是想再會一會在我臉上射了這一箭的宋人。”董裕平靜的聲調中透著濃濃的恨意。一時忍不住又去摸著傷口。距離那一戰,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這塊傷疤卻仍時不時在發癢:“想不到漢人中又出了不輸劉昌祚一般的好漢,等今次事成,我要他的頭割下來當酒碗。”
“董裕!”這時山道上傳來一聲吼,毫不客氣的叫著董裕的名字。
董裕和結吳叱臘同時望了下去。一個高大健碩的吐蕃漢子沿著山道騎馬奔上來。可能是嫌熱,他把帽子脫了,也是禿禿的一顆光頭,穿著僧袍,而與結吳叱臘不同的,是他留著一捧大胡子,亂糟糟的在山風中飛舞。
“是康遵啊,你終于來了。”董裕遙遙高聲喊回去。
“結吳上師有命,哪敢耽擱。”
被喚作康遵的蕃僧,騎著馬直沖董裕和結吳叱臘的近前。馬蹄飛舞,濺起了無數塵土碎石,董裕和結吳叱臘臉色不變,就看著高大的河西戰馬帶著沉重的蹄聲正面沖來。
當康遵一人一騎離著董裕、結吳只剩五六步的時候,見著驚不動他們,方才用力一扯韁繩。胯下坐騎被勒得人立而起,跳著向前蹦了幾步,緊緊擦著董裕的肩膀沖了過去。
“董裕,看來你的膽子還在嘛!”康遵跳下馬,哈哈笑著。
“康遵星羅結!要不要比試一下,看看我的刀在不在?”董裕冷冷的說道,帶著傷疤的右臉扭曲的抽動了一下,眼中又泛起了殺機。
康遵星羅結,星羅結部的族長。也沒見人給他剃度受戒過,但他總是做著僧侶打扮。他完全不理會董裕的憤怒,毫不客氣的說著。
“董裕,你今次帶了這么多兵過來,難道是想報你前日在青渭結下的仇?”康遵星羅結并不懼怕董裕和他身后的木征,他手上的實力足夠他自保,說起話的口氣都跟董裕平起平坐,“你要做贊普,我可以幫個手。但要是說去打古渭寨,為托碩部報仇雪恨,抱歉,我不奉陪。我星羅結部人丁一向不旺,經不起這等折騰。”
康遵星羅結的一番話,讓董裕紅褐色的一張臉,一下變得血紅。只是轉眼間,他卻是笑意堆上臉,“我打古渭寨做什么。嫌家里孩兒死得還不夠多嗎?”
董裕咧嘴笑著,臉上的那條猙獰的傷疤,也沒影響到他的笑容,“我今次要對付的是跟著王韶一起攻打托碩部的那七個部落。宋人就罷了,既然是吐蕃人,還敢在我背后捅刀子,那是絕饒不了他們。我家哥哥今次讓我帶了六百人過來,都是家里最勇武的孩兒,按漢人的說法,是個頂個的好漢。正是要報那一箭之仇”
“你從木征那里借了兵來?”康遵星羅結捻著胡子,歪嘴笑著,“你下了不少血本啊。”
木征董裕兩人雖然是親兄弟,但早早的就已經分了家。各自過各自的,連部眾都分了。上次在托碩部中損失的其實都是董裕的部眾,而木征根本就是在河州看熱鬧。而董裕今次從木征手上借來了六百族中精銳,就跟康遵星羅結說得一樣,可是下了不少血本。
“今次出戰,我本身就領著三千兵,又有我家哥哥借的六百精銳,另外還有四五百人,都是托碩部逃出來的人,人人悍不畏死,想著要報仇。”
康遵算了一下,“那就有四千兵了。”
“我的四千兵,還有康遵你的兩千兒郎,另外師尊還找了其他幾家部族,加起來也有兩千兵。”
“八千人?”
“對!”董裕用力點了點頭,“總計八千大軍,對外可以號稱兩萬人馬。我等明日我就讓人把話傳出去,我董裕今次就是要報托碩部之仇。若是納芝臨占、黨令征他們七部能早早的來到我馬前跪下請罪,我還能饒了他們,若是膽敢拒我大兵,不肯降服,我必滅他們全族!”
聽了董裕的話,康遵星羅結嘿嘿冷笑:“我知道你是看著劉昌祚帶著他的兩千兵去了甘谷城,急切間趕不回來,才敢如此放言。但古渭周圍可是青唐部的地盤,你要在這里把事鬧大,你看俞龍珂會不會答應?”
董裕搖頭:“今次青唐部絕不會插手,俞龍珂也不會樂意看到漢人在青渭耀武揚威。”
康遵星羅結哈哈大笑,笑聲一落,臉色又冷了下來:“俞龍珂是條狡猾的狐貍,沒人能揣測得清他的想法。如果董裕你只是憑著猜度說他會站在一邊看熱鬧,我是不會出兵助你的。”
董裕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直沉默著的結吳叱臘一眼,決定還是透露一點消息,“瞎藥會帶兵來!俞龍珂這些年膽子越來越小,像只山雞一樣受不得驚嚇。青唐部中,聲援他弟弟瞎藥的聲音越來越大。有瞎藥牽制,俞龍珂抽不出身來。”
康遵星羅結聞言又是放聲大笑,“這事何不早說,作甚遮著掩著。青唐部既然出不了手,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星羅結部的假和尚換上了一幅市儈的笑臉,“我從家里帶兵過來,也是冒著風險,若是不能拿些好東西回去,家里都要挨餓。董裕你說說,你打算分我多少?”
結吳叱臘代董裕回答:“墀松德贊在時,長安城任我吐蕃大軍進出。唐帝沒錢酬謝我們幫他平息叛亂,還把長安城當作了酬勞。今次只要康遵你肯用心,可以任你挑兩個部族做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