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
成紀縣戶曹書辦劉顯腳步匆匆走進陳舉的書房。平日里劉顯總是竭力學著士大夫們的閑雅從容,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行走時方規矩步,少有如今這般倉促,甚至可以說是惶急。
書房中,秦州道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正貌似悠閑坐在桌邊喝著茶湯。一名秀麗脫俗的侍婢手持茶杵,研磨著產自福建的入貢團茶——雖然只可能是最為普通的一品團,而不是只供御用、有金箔包裝的一斤二十餅的龍團和鳳團。但能弄到一塊,也是難能可貴。
拈著茶杵的纖手嫩如蔥管,白皙如玉。手腕輕轉,便將雪白的團茶研磨成末。注入滾水后,水脈翻騰,似有無數花鳥蟲獸浮現于水中,繼而又悄然隱去,如此絕妙手段,如是與人斗茶,甘拜下風者不知凡幾。
陳舉侍婢嚴素心的茶藝,在秦州城中也是頗有點名氣。青茶盞,白茶湯,被一對柔若無骨的玉手端到陳舉眼前,茶香撲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韻律,似與舊日并無兩樣。
可再看原本保養得甚好的陳舉,雖然端坐在茶桌邊,舉杯而飲。但濃濃的憂色纏繞在眉間,顯得心神不寧,全不知味。才幾天功夫,他須發間都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一見劉顯進來,陳舉便對侍婢一擺手,“素心,你先收拾了出去。”
嚴素心輕聲應了,低頭收拾起茶具。而陳舉連茶盞都忘了放下,上前急問道:“怎么樣了?韓三回來了沒有?!”
劉顯頹然搖頭:“沒有回來。”
嚴素心悄步出門,只聽得陳舉在身后房中怒叫:“沒回來?他怎么還不回來!延期不歸,他想作死不成?!”
“爹、娘,終于等到了嗎?”嚴素心低聲喃喃,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她腳步不停,淚水卻難以抑制的從眼眶中溢出,‘老賊,你也有今日!’
書房內,劉顯從袖子里摸出了一份蓋著朱紅色大印的公文遞給陳舉。他嘆氣聲很無奈:“韓三被張守約留下了。這是五天前甘谷城發到州衙的公文,說是要留韓岡在甘谷聽候指揮,但到今天才轉發來縣衙中。這件事就算有過,也被張守約擔下來了。韓岡攀上了張守約,現在是有恃無恐。”
韓岡是在成紀縣有差事的衙前,按法度,張守約無權將其留用。但誰敢為了一個衙前而跟一路都監過不去?
就連李師中都不會做的事,成紀知縣怎么可能有這個膽子?
即便陳舉能瞞著知縣私發一份公文去甘谷要人,如果張守約不加理會,丟到一邊,甚至拿去擦屁股,還能把官司打到李師中面前去?
韓岡算是逃出生天了——靠著張守約的幫助。陳舉一陣怒起,但轉眼他便平靜下來,無奈苦笑。
韓岡其實早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裴峽谷蕃人慘敗的消息早在戰后的第三天就已經傳到陳舉的耳中,單是因為這事,曾經與陳家來往了幾十年的末星部就跟他翻了臉,直接殺了陳舉派到部中聯絡的親信。在末星部看來,他們是上了陳舉的惡當。能在被伏擊的情況下擊敗兩倍的族中精銳,護送著輜重車隊的又怎么可能會是普通的民伕?
但陳舉也一樣暴怒,是近百人去埋伏人數不過四十的車隊啊!整整兩倍的兵力——
怎么還會敗?!
怎么還能敗?!!
怎么還敢敗?!!!
難怪末星部一年不如一年,被隆中部壓著打。
還有董超、薛廿八兩人,是死是活,是投了韓岡,還是繼續聽命于他陳舉。這些陳舉都不知道。再加上黎清那混帳東西,到了甘谷后連句話也沒傳回來,讓他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倒是韓秀才在伏羌城射了向寶家奴一箭,才幾天整個秦州就傳得沸沸揚揚,但都鈐轄家連個屁都沒放。而向家商隊回到秦州的第二天,從向府后門就抬出去個席子包裹,直接抬到了化人場,說是急病而死,恐有疫癥,要盡快燒掉。
都近臘月了,有個哪門子的疫癥?
堂堂都鈐轄拿韓三都沒轍,他區區一個押司還能將韓三如何?
曾將仗著威勢,陳舉將成紀縣視作自家的后院,直以為憑借三代人近百年的積累,自己的地位如同鐵打的一般。但現在看來,卻不過是一層窗戶紙,不見韓岡費什么手段,就給戳得到處是洞。
劉顯原本就是臉色蒼白,現下更是如紙一般,“押司,現在該怎么辦?”
陳舉緊緊捏著茶盞,啪地一聲輕響,薄胎青瓷在他的掌心碎裂。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他卻恍若不覺。這幾日陳舉都睡不安穩,多少次在噩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每次醒來,夢里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猶能記得的,是在鼻尖心頭繚繞不去的濃濃血腥,還有每次都會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對太過鋒利的眉眼。
“放出消息去,我給一百貫的賞格。有關韓岡的事,有一條,我付一條的錢,有十條,我付十條的錢!先把韓岡的底摸清楚。”
陳舉咬著牙,韓岡不死,他如何能安心!
劉顯點頭應了。
“還有,他的父母不是逃到鳳翔府去了嗎。找人把他們弄回來…不!”陳舉改口,神情更為狠厲:“讓他們得個急癥,看韓岡會不會趕去鳳翔盡孝!”
“是在半路上…?”
陳舉瞥了劉顯一眼,眼神森寒,戶曹書辦慌忙應是。
“你再去找王舜臣。什么都不必說,直接給他一百兩金子,如果他不收,再加一百兩。”
韓岡沒回來,王舜臣卻回來了,可見兩人的交情還未拉得太近。兩百兩金子足以兌上五千足貫銅錢,陳舉不信一個赤佬能有多清高。因為韓岡,他已經將家里明面上的財產用去了三分之一,而暗地里的家財也大半暴露在外,現在再用上五千貫,其實也算不得什么了。
“什么都不說?”
“王舜臣是聰明人,該知道怎么做。”
劉顯點頭記下。又故作輕松的勉力笑道:“有押司你這幾招,我便不信,小小的村措大還能翻了天去。如果他死了,都鈐轄肯定高興。”
陳舉沒理劉顯在說什么,他右手捏著額頭,血淋淋的左手一下下的在桌面上敲著。嗒嗒的響聲持續了許久,突然停下了,陳舉臉色泛著鐵青:“經略司王機宜是前日回來的吧?”
劉顯茫然點頭,不知陳舉為何如此發問。
“王機宜前段時間可是在伏羌城?!”陳舉的聲音問得更急。
“王機宜主管蕃部事務,所以這幾個月,都是在邊境的各處城寨來回走動。達隆、者達、安遠、通渭,還有甘谷、伏羌,他…”劉顯的聲音又頓住了,一個讓他全身冷透的念頭從心底浮起:“押司,難道…”
“…你說他有沒有碰到韓岡?”陳舉幽幽發問。
“不會!不可能!絕不可能!”劉顯拼命搖著頭,但他的否認連自己都難以說服。計算時日,裴峽谷一戰以及韓岡抵達伏羌城的那一日,正是王韶從北面趕回來的前兩天。從甘谷到秦州,快馬一日可至,而王韶是跟甘谷城的報捷信使一起回來,他和他的護衛的十幾匹坐騎,據說有兩匹倒斃于馬槽中。
甘谷當時已然平安,還有何要事須王韶不惜馬力,也要全速趕回?除了裴峽谷之事,陳舉和劉顯想不出其他理由。而韓岡正是當事人,王韶不可能不向其問明來龍去脈。
陳舉又恨起末星部來,如果能在裴峽中將韓岡一眾一舉鏟除,就算有后患,也能栽到別的部落身上。但現在有這么多活口在,誰能保證陳舉他和末星部不會暴露出來?
“只是一個機宜文字,又有甚么可怕!”劉顯叫起來,只是他聲音越響,越是顯得心虛。
“時間吶!”陳舉的雙手都在抖著,面色慘白,“從王韶回來,我們到底耽誤了多少天?!”
經略司機宜雖然權重,但品秩不高,畢竟不是經略安撫使。如果陳舉能傾其所有身家,發動他的一切關系,還是能拼上一拼。可耽誤的時間卻追不回來,王韶從北面返回,自己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現在王韶還會再給他們時間嗎?
“老爺!老爺!不…不好了!”陳家的老管家這時跌跌撞撞地奔進內院,沖到書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什么不好?!”陳舉瞪眼怒道:“待會兒去領二十棍家法!”
“老…老爺!老爺恕罪,”管家心中一慌,喘得更加厲害,“門外…門外…”
他‘門外’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陳舉和劉顯已經不需要聽他再說了。只聞得前院轟然一聲巨響,陳家宅院的大門被人猛然撞開。兩扇厚重達數百斤的門板向后倒去,撲起滿地的灰塵,將幾個家丁壓在了下面。
一個粗豪雄壯的聲音隨即在前院響起:“灑家奉經略相公之命,捉拿西賊奸細陳舉、劉顯,及二人親族、黨羽。凡有妄動者,一例格殺勿論!各自細細搜檢,莫走了陳、劉二賊”
管家面色如土,舌頭忽然間也不打結了:“門外是王舜臣帶著兵給圍上了!”
半刻鐘后,陳家的宅院中,各處仍有著搜捕的喧囂,但王舜臣已經站在書房中,俯視著腳下。在他身前,兩名被指名要緝捕的罪魁陳舉和劉顯捆得如粽子一般,被強按在地上,等待王舜臣發落。
陳舉和劉顯一貫是衣冠楚楚的士紳模樣,但如今,兩人衣服被扯破,頭發披散著,臉上更是有著擒拿時留下的青紫傷痕。
劉顯面色猙獰,過往刻意表現出來的雍容氣度全不見蹤影,他在地上用力掙扎著抬起頭:“王舜臣,你別得意!等我們出來,有你哭的時候!”
“出來?是再投胎嗎?”王舜臣自眼底瞥著他,冷笑著:“爺爺就等你十八年!”
一腳踢開劉顯,他又在陳舉身邊蹲下,低頭獰笑道:“你不是要殺三哥嗎?怎么樣?現在是誰殺誰?”
陳舉臉色蒼白,三代人建立的基業被一個身份卑微的窮措大一腳踢垮,而陳舉的自信,也隨之東流,唯一記得的是要給陳家留個香火,“王將軍…”他向王舜臣腳邊挪了挪,仰起的臉上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只要王將軍你肯放人帶個口信去鳳翔給小人的兒子,給我陳家留條生路,小人愿把家里舊日藏的窯金都獻給將軍,足足一萬貫!”
“呸!”王舜臣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這時候倒肯服軟了?!過去害人的時候,怎么不見你饒人一條生路!想想你家三代害了多少人?積了多少陰德?!實話告訴你,去追捕你家兩個兒子的人早走了,追不回來了!走,帶他們回去!!”
王舜臣押著陳劉二人回到外院中,陳舉的一眾家眷哭哭啼啼的被趕了過來,都用繩子綁成了一串,誰也逃脫不了。另一邊,陳家的數十名仆役和婢女被圈在一邊,也都是哭喪著臉,小聲抽泣著。
唯有一名身著白衣的秀色侍女,懷里摟著個小女孩,寧寧定定的站在角落里。王舜臣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的一雙眼睛只死死的盯著陳舉,頭發上,一朵白花在寒風中晃著。
:陳舉終于被捕,韓三的后宮也要招募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