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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四)

  “司馬光最近又寫了三份奏章,《諫西征疏》、《乞罷修復內城壁樓櫓及器械狀疏》和《乞不添屯軍馬疏》,對河湟、橫山二事橫加阻撓,調他去關中看來是錯了!”

  “換誰?”

  “把郭逵調任京兆府如何?”

  “恐給關中平添一分變數。”

  “郭逵在秦州就沒有干擾過緣邊安撫司一星半點,可見他是吃過教訓后,便洗心革面了。回到關中,只要能配合延州,韓子華也不會再說他什么。”

  王安石一邊回憶著今早發生在中書制置條例司中的一番爭論,一邊亦步亦趨的跟在天子趙頊身后。

  十月下旬,京師南郊的皇家苑囿玉津園,滿園的菊花已是凋零殆盡,而臘梅卻還未到綻放時節,楓樹、黃櫨的紅葉現在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園中放養的那些來自南方的珍禽異獸,如獅子、大象、孔雀,現在都在暖房里閉著中原嚴冬的風寒,也不能放到外面來,讓駕幸此園趙頊看個熱鬧。

  不過趙頊到玉津園也不是來看獅子大象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在宮中待著憋悶,他的奶奶和母親,也就是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兩人,一直都沒停過對變法之事的抨擊,讓趙頊實在有些難以忍受。趁著今日天氣甚好,便在結束了朝會之后,到玉津園中散散心。

  可是就算散心,一向勤政的趙頊也不會把政事放在一邊,王安石今天就跟在他身后。一眾宰輔中,也只有王安石有此恩遇。

  最近陳升之因母喪而丁憂去位,如果在英宗朝以前,宰輔丁憂,當是會在一兩個月之內就奪情起復,不需要廬墓守制。但自前幾年富弼在宰相任上丁憂,推辭了奪情詔書,為亡母守孝三年后,就再也沒有哪個宰執愿意冒被言官抨擊、士林鄙視的風險。今次就算趙頊想要奪情,陳升之宥于士林清議,當也不會點頭答應。

  至于首相曾公亮,他經過了一番慣例的挽留和堅辭的戲碼后,已經在兩個月前卸了職司,到京城外找地方養老去了。次相陳升之今次丁憂守制,也就是說,如今的政事堂中,宰相的位置全都空了下來。

  雖然趙頊還沒有御內東門小殿,招翰林學士鎖院草制,但王安石和韓絳兩人升任宰相早已是定局,板上釘釘的事。尤其是王安石,要不是他謙讓,以他的身份早在去年就該玉堂宣麻、金殿拜相了。如今韓絳領軍在外,他的宰相之位只是為讓他能更加穩固的掌握關西的軍隊,真正的宰相其實只有王安石一人。

  君臣二人踏著落葉,在楓樹林中慢慢走著。班直侍衛們都圍在林外,將整座林子給封鎖起來。趙頊和王安石都沒有說話,靜謐的小樹林的深處,只有靴底踩斷枯枝才會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這異常安靜的樹林中,時間和空氣仿佛都被凝固。

  沉默了走了一陣,趙頊終于出聲:“王卿,王韶他們何時會到京城?”

  趙頊這是在明知故問,王安石知道年輕的天子這些天來,對王韶的行程一直都放在心上,什么時候走到哪里,他都很清楚,現在只是開場白而已:“王韶當是在這幾天就到了。”

  “人既然都快到,關于渭源之戰的賞格怎么還沒定下來?”

  “此為樞密院所轄事務,陛下可召文彥博來詢問。不過樞密院至今尤要治韓岡、王舜臣用兵不力之罪,賞格也便難以訂立。”

  “因為緣邊安撫司前后加起來總計接近千名的傷亡?”趙頊停住了腳步,回頭對王安石嘆道:“這一戰,戰馬也的確折損得得太多了。”

  王安石默然,渭源一役連戰死帶病死的戰馬超過了三百匹,如果加上蕃人的,則接近一千匹。

  “比秦鳳、涇原兩路今次的損失加起來都多!”趙頊說起戰馬的損失,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因為大宋軍中的戰馬實在太少了。

  有馬的稱作騎兵,沒馬的喚作步兵。可是在如今的大宋,就算是騎兵,也不一定有馬。‘天下應在馬凡十五萬三千六百有奇’,這是去年樞密院連同群牧監一起統計上來的數字。也就是說這十五萬三千六百匹馬,是如今大宋軍中的在籍軍馬總數量——包括了馱馬、驛馬和戰馬。而以馱馬、驛馬及戰馬之間的數量對比,一般是在三比一左右,也就是說真正可以上陣沖殺的戰馬大約是在四萬多。

  這些戰馬基本上都分布在河北、京中和陜西、河東,尤以關西緣邊四路為多。其中分配到秦鳳路的戰馬為五千。

  但是就跟登記在兵籍簿上的人數和實際的兵力之間,有著極大差別的情況一樣。秦鳳路寫在紙面上的戰馬數量,其實也跟真實數目有著很遠的距離。明面上的五千騎兵,實際上僅有四千余人,其中擁有戰馬的,則更是降到了三千多。

  除了秦州城中的兩個指揮接近滿編,其余駐扎在各個邊境城寨的騎兵指揮,基本上只有六成到八成不等的兵力。而且這還是在年年戰事不斷、兵員空額不多的秦鳳路,如果是在河北、中原等地,情況其實會更糟。

  趙頊只是對軍中的空額稍有了解,看到今次在渭源的騎兵損失,就已經心疼得不得了。而在地方任官三十年,在群牧監也做了幾年判官的王安石,對軍中弊端,比趙頊膚淺的認識可是深刻十倍。

  ——陜西河東的實際兵力,可以按兵籍簿上的八成算;京中、河北則得按六成計;蜀中、荊湖能動用的軍隊,大概是實際數量的四五成;至于江南,直接當作沒有比較好,那里的軍隊做小買賣的本事比拉弓射箭要強,在官宦門下奔走的時間比拿著刀槍的時候要多。而戰馬的情況也是與人一樣。

  除了戰事不斷的陜西河東以外,大宋其他地方的軍隊早就爛透了。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的將帥,把大筆的軍費花在自家的宅院里。占據了每年國家財政支出八成的軍費,就這么讓大大小小的軍痞給分塊吃掉了。有多少用在了兵備上?

  王安石為王韶辯解道:“如果王韶建功,順著熙河而來的戰馬,能把所有的虧空損失都填滿。”

  “可漢兒的確不如蕃人堪戰。托碩、古渭兩次大捷,王韶動用的都是蕃人,損傷少的可憐,而今次對上的禹臧花麻,讓王韶動用了緣邊安撫司的軍隊。最后的結果是其他人只是被迫退而已,雖為大捷,但損傷比起之前兩次,可是要大得太多。這樣看來韓絳在延州做得還是有原因的,雖然強取了慶州廣銳軍的戰馬,但蕃人有了馬后,就是如虎添翼。”

  王安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對于陜西宣撫司內部的事務,他不好插手干涉。而且韓絳其實是代王安石去的陜西。就在去年,因郭逵對橫山的戰略與種諤相爭,還有朝中對新法的攻擊,使得王安石曾有了自請出外去陜西的念頭。

  當年慶歷新政的失敗,有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因三川口之敗,而離開京師去陜西代替范雍任陜西宣撫使。當時王安石若是去了陜西,新法也很有可能就此夭折,韓絳對王安石的恩情甚多。在情在理,王安石都不便在陜西軍務上干涉太多,反而要為他鳴鑼開道。

  ‘也不知橫山那里能給出什么答案。’王安石心里想著。

  韓絳和種諤在羅兀城上的失算給了宣撫司上下當頭一棒,韓絳現在的做法,很明顯現在是在拯救橫山的危局。相較于橫山,河湟的地位就不那么高了。

  如果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當黨項人傾巢而出,關西四路沒有被攻下一座重要的城寨就已經是個可喜可賀的勝利。

  可如今,大宋的國力日盛,對于僅僅是逼退敵人的勝利,再算不得什么功勞。就像今次的渭源之戰,讓禹臧花麻狼狽而走,雖然因為對付的敵人不同,而難度則更高,只是跟前兩次大捷的戰果比起來,感覺上還是黯淡了許多,賞格怎么也高不起來,對此不滿意的人也很多——不僅僅只有天子一人。

  至少韓絳是不滿意的。從他這段時間的幾份奏章上可以看得出來。他對秦鳳路不能全力支援橫山頗有微詞。他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羅兀城上,靠著他的宣撫使身份從各路征調糧秣,通過了近一年的積累,韓絳在關西已經有了不低的名望。關西諸路的大概是為了求一個耳根清靜,也都答應了他的調及。

  王安石重又跟著再次安靜下來的年輕天子在樹林中走了起來,‘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跟他全心全意的放在新法的施行上,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一樣,韓絳的雙眼現在應該只能看見羅兀城的背影。軍功讓人垂涎。一旦功成回朝,他就將是名副其實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讓人如何不瘋狂?!

  王安石也只能選擇坐視,而無法插手其中。

  等到到了午后,王安石方才回到政事堂中,一樁奏章正被放在他的案頭上,奏章上的貼紙說明了來歷,是韓絳的文字。

  “又來要什么?”王安石微微一笑,展開奏章看了一眼,只是調用一個從八品的選人,不算什么大事。但等王安石匆匆瀏覽了一遍后,臉色卻突然變了,“韓岡遷調延州,管勾鄜延傷病事?!”

  墻角竟然挖到了王韶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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