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官員一直都是很悠閑的,就算是在州縣中做著親民官,也能找到與親友出外飲宴的余暇。而相比起他們用在一些喜聞樂見的消遣上的時間,他們放在公務上的精力就未免太少了一點。
不過到了朝官一級,又是身在京城,那么很多官員三更天就要起床趕去上朝。尤其是冬天,一邊懷念著被窩中的溫暖,一邊還要冒著刺骨的寒風敢去宮廷,這份痛苦讓許多官員都怨聲載道。
幸好禮儀性質的每日常朝,連天子都懶得出現,只讓宰相押班。有時候甚至連宰相都不出面,過去曾有幾次惹來了御史的彈劾。至于普通朝官,如果手上有實職,就可以不參加,沒有實職的,也能隔三差五的請個假。
不過到了每隔五日的常參,以及朔望之日,或是正旦等大朝會的日子,那就怎么也躲不了了。
正旦大朝,在京朝官皆得與會,文官武官加起來也有上千人。還有帶著一系列顯赫官職的皇親國戚,都是有資格且必須參加朝會。
半夜三更的京城道路上,全都是向著宣德門而去的隊伍。
韓岡從家中出來,一路上不知見到了多少要參加正旦大朝會的官員,上了大路之后,匯聚起來的人流浩浩蕩蕩,讓人不禁驚訝,京城之中哪里來的這么多官?
巡城的隊伍也為數不少,避讓韓岡一行的幾支隊伍,都沒有什么精神,縮著脖子的為多。方才出了家門所在街巷,巷口的潛火鋪望臺上,還響著咚咚的跺腳聲。
韓岡呼出一口白氣,隨即在空氣中消散,今天的確是挺冷的。比起前幾天韓岡入京的時候,溫度下降了不少,這樣的氣溫再持續幾天,估計蔡河都要凍透底了。
轉到了內西門大街,上朝的官員越發的多了起來,其中有不少相熟的,互相之間賀著新年。
韓岡一行繼續往前,到宣德門已經不遠了。這時從另一條道上轉過來一支人數頗眾的隊伍。有六七十人之多,提在手上的馬燈都是長長的一溜,韓岡看了一眼,就隨隊避讓到路邊。路上的其他官員,也全都退避路旁。
這是執政一級方才擁有的人數。
不同品級地位,能帶在身邊的元隨數目是有定數的,韓岡作為龍圖閣學士能有七名朝廷給發衣糧的元隨,而執政是五十到七十,宰相則是七十到一百。看著眼前的人數規模,地位不高的官員當然得避讓到路旁,讓對方先走一步——何況還有宰執專有的清涼傘在后面張著。
這一隊的身份韓岡差不多也知道了。眼下的幾位宰執之中,東府三人,西府四人,除了還沒來報到的郭逵,還有剛剛接任的呂公著,其他人都是已經做久了執政,各自被賜了宅邸。而方才的方向上,則并不是宰執被賜宅邸所在的位置。何況一眾元隨挑著的燈籠上,還有個端端正正的呂字。
大小幾十名官員都目送著那一支人馬前行,不意卻看見他們突然停了腳步。一名元隨騎著馬向韓岡這邊奔過來,“敢問可是韓龍圖?小人奉我家樞密之命,特來相詢。”
果然是呂公著。
不過他是怎么猜出自己的身份的?韓岡疑惑著。這條路上放眼一望,前前后后倒是有幾十隊之多。多的近百人,少的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最多帶個伴當。韓岡一行人數不多不少,卻也并不算起眼。真么不知自己的身份,怎么給看破的。他的元隨打起的燈籠,可沒有標上姓氏。
“正是我家龍圖。”一名元隨隨即答道。
“正是韓岡。”韓岡親口發出的回答也沒有耽擱。
“韓玉昆,可否與老夫同行一程?”呂公著的聲音并不大,但在安靜下來的街道上,清晰地傳進韓岡的耳朵里。
呂公著招呼他,韓岡并沒有猶豫,隨即打馬上前,與呂公著打了個照面,行禮問好。
韓岡沒有見過呂公著,但他對當今的樞密使聞名已久。
前代權相呂夷簡的兒子,如今又做到了宰執的位置上。因為反對諸多新法,又曾經彈劾王安石,他當然算是鐵桿的舊黨。
當初曾被被呂嘉問偷了奏章,跺腳大罵這位吃里扒外的侄孫是家賊。不過呂嘉問如今在新黨中,也是地位甚高,可比呂家現有的第三代、第四代要強,論能力也是不差的。
呂公著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比王安石要年長,當年與韓維、司馬光、王安石并稱,精神看起來還是很不錯的樣子。五六十歲的年紀,其實正是宰執官們正當年的時候,能三四十便晉升宰執的也就那么一兩個,更多的還是按部就班的晉升,從群臣中脫穎而出,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得到宰執的任命。
呂公著見了韓岡,并沒有說什么久聞大名的廢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韓岡時,神色中有著幾分贊許。兩人一同前行,韓岡稍稍拖后一個馬頭的距離,保持著恭謹的態度。
呂公著的語氣沉沉,“張子厚實在是可惜了,這世上能貫通諸經,有所闡發的人也就三五人。本以為他能繼續傳習大道,想不到轉眼之間就已歸道山。”
韓岡的心情沉郁了下來,張載已經歸葬橫渠,自己作為傳衣缽的弟子都沒能送讓一程,還是王旖請王旁代送了奠儀。
不過張載的學生大半還在京師,韓岡今次回京,這兩日有不少人登門拜訪。能光大關學門楣——不,如今當是叫氣學了,張載的聲望早已不再局限于關中——眼下只有韓岡一人。
“當年老夫在洛陽,曾經與子厚多有往來。”呂公著繼續說著,“子厚的才學是不用說了。為人樸厚,忠勤于事,老夫舉薦于他,也是想他能有補于朝廷。玉昆前歲舉薦子厚,當也是如此作想吧?”
“先師欲昌明圣教,光大先圣之學,韓岡即為弟子,自當一效犬馬之勞。”
呂公著當年擔任御史中丞的時候,的確是推薦了張載入京為官。那還是熙寧二年的事。從這一點上,韓岡就必須對呂公著保持足夠的尊重。
呂公著點了點頭,“還有張天祺,也是可惜了。天祺為人甚正,是個難得的監察御史。”
張載的弟弟張戩,韓岡當年第一次上京,曾受業于他。前些日子也病死了,張載肺病轉重,其實也有傷心的緣故。在呂公著當御史中丞的時候,張戩曾是他的下屬,自是有些香火之情。不過張戩之所以被趕出京師,也就是因為他參加了呂公著所領導的御史臺的大合唱,最后受到了大清洗。
呂公著一個勁的提舊事,韓岡覺得有些納悶。不過應該不會有什么詭譎,以呂公著的身份,當不至于如此下作。
行走了一段,向左上了御街。內西門大街也算是城中數得著寬闊的大道,但與跨度兩百步如同一個廣場的御街比起來,還是差了甚遠。
御街上的的人當然更多,韓岡跟著呂公著,后面一張清涼傘打著,倒是沾光了不小的光。
呂公著還與韓岡說著話:“張子厚的正蒙一書已經刊行于世,老夫也有了一套,翻看良久,兼有所得。其中道義闡述甚明,當真不愧是子厚。”
“正蒙乃是先師潛心天地,參圣學之源,道益明,德益尊,數載乃有所成。先師心血所聚,若能得知樞密贊許,必感欣慰。”
“正蒙諸篇,老夫最喜大心一篇。‘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以子厚所言,人心譬如明鏡,不為外物所擾。”
“‘耳目雖為性累,然合內外之德,知其為啟之之要也’。德性,見聞,并行不悖。‘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
呂公著能自去了解張載的著述,這當然是好事。但他歪解張載的理論,韓岡卻是心中不快。
呂公著信佛是有名的,與富弼差不多,司馬光都說他們對浮屠的崇信已近乎于佞——而為了能兒子好養活,把‘和尚’當做阿貓阿狗一般賤名,給兒子做小名的歐陽修,則是被司馬光評價為躁,兩者都偏于極端。
韓岡反駁的話,有著針鋒相對的意思,但呂公著倒是一笑,并不以為忤,反問道:“不知格物致知作何解?”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體萬物之理,即為格物致知。”韓岡很簡略地回答,在剛剛集結成冊的《正蒙》一書中,也有許多關于格物致知的解釋,想來呂公著也不會漏看。
宣德門處,章惇算是來得早了。作為樞密副使,他身邊不缺人奉承。與幾名上來討好的官員說著閑話,章惇原本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間就收了起來,眼神也變得銳利,只是瞬息之后就又變了回去。
宣德門前,多少官員都看到了,樞密使呂公著和王安石的女婿韓岡竟然是并轡而至。但許多人都懷疑其自己的眼睛來,肯定是看錯了。呂公著怎么會與韓岡言談甚歡?呂惠卿也緊鎖著眉頭,疑惑不解的模樣。
抵達了目的地,呂公著和韓岡致禮后分了開來,韓岡已經看見了章惇,主動過去打了個招呼。
章惇雙眼左右一掃,周圍的官員全都識趣的散開了。
“怎么?是不是想問為何會呂晦叔同行?”韓岡半開著玩笑,先一步開口。
“若呂樞密當真想拉攏玉昆你,豈會刻意選在大庭廣眾之下?”章惇搖了搖頭,韓岡既然如此說話,那就不用擔心了。
宮門之前,也是交際的場所,只要不大聲喧嘩,也沒有御史會如此不知趣。
韓岡跟章惇說了兩句話,就分了開來。過來與韓岡寒暄的人不少,有些是認識的,而更多的則很陌生。
說了一陣話,原本在天頂的天狼星漸漸西斜,宮中鐘鼓忽而齊鳴,宣德門的側門吱呀呀的打開了,還在說著話的一眾朝臣,也收起了寒暄,漸漸匯入皇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