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的朝廷,在信用上沒有多少值得一提的地方,倒時在朝令夕改上,很有些口碑。
錢法一變再變,陜西是否通行鐵錢的來回搖擺,都是一樁樁例子。為此傾家蕩產的商人為數不少。
想要推行紙幣,也要看看這里是不是蜀中。
蜀中因為缺銅,而外地的銅錢又不易運進去,所以一直以來都是鐵錢區,而鐵錢又重,不易攜帶,所以才有了交子的出現——這是商人們自發形成的,而后才被官府給看上。換作是其他地方,多半是寧可使用沉重的銅錢,也不會去用讓人無法相信的紙幣。
不過話說回來,以官府壟斷的食鹽為本所發行的鹽鈔鹽引,倒是可以暫代紙幣的用處。韓岡舊年在陜西,從他手上發出去的政府開支,有許多都是以鹽鈔的形式出現的。
陜西自來多邊患,官府運糧耗費太大,為了省事,便有了‘入中’之法。商人從外地運糧上前線,而官府就給他們鹽鈔作為酬勞,讓他們去解州鹽池換鹽,不想要鹽的,也可以去京兆府或是東京的鈔場去換錢。
紙幣就是國家的信用憑證,只要鹽鈔可以按照面值用來交換生活必需品的食鹽這等實物,就不用擔心貶值的問題。而世間的商業交易時將鹽鈔當做錢來用,也已經并不是很稀罕了。
就算眼下鹽鈔也有濫發,但只要還有鹽可以兌換,便不是什么大問題。畢竟準備金和發行的貨幣量,并不需要一比一,而是可以超發,只需保持暢通無阻的兌換途徑,便不需要擔心。
而且一張鹽鈔能交換上百斤鹽,價值為六貫,商人們帶在身上很方便,但普通百姓哪個也不會用,就算出了問題,影響的只是商人,最多也只會引發動蕩,卻不會造成國家的動亂。
韓岡轉頭看了章恂一眼,他還在專注的盯著在船上搜檢的兵卒。章家的貨船很平靜。但另外一艘船的甲板上有些亂,看起來是查到了什么。
如果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章家的十一公子恐怕會在肚子里開罵了。不過韓岡卻也不會當真認為鹽鈔出事無關緊要。
再怎么說,他家里也有個關西數得著的大商號,掛在帳中的鹽鈔少說也有二三十萬貫,加上關西與順豐行為盟的大商號,至少上百萬貫攥在手心。以后用得著他們的地方多得是,這是他手上重要的工具,韓岡怎么也不可能看著鹽鈔變成廢紙。
在碼頭上看了一陣,章恂家的商船已經揚帆起航。
章家走得是國內的航路,別說章恂他這位東主,就是下面的船老大和水手們,也都是即便一文錢也會想著在交州換成丁香、象牙,回到福建就能翻上幾倍,誰也不會在船上放沉重又占地方的銅錢來。
章恂對韓岡笑道:“交州是出去的多,進來得少。蕃商多是去廣州、泉州、杭州…還有京東的膠西板橋販貨,運錢出海也是在那幾處為多。剛剛開埠的海門,不會有人敢干犯錢禁。”
但章恂話聲剛落,從另外一條船上下來的士兵向港中的巡檢報告了什么,而那名巡檢則又是一臉慌張的跑來向韓岡來匯報。
“私運了多少錢?”韓岡對港鎮巡檢的慌張覺得有些好笑。
這名巡檢當初在軍中也是頗立了點功勞,最先沖上升龍府東門城頭的也有他一份,怎么做了巡檢后,就變得這般不穩重了。
“回龍圖,不是錢。”巡檢的臉色都白了,結結巴巴的流了一身的汗,“是六十三領的鎧甲,還有四百多條長槍、一百三十柄刀。”
“甲胄?!”章恂在旁也變了顏色,刀槍倒罷了,民間私藏甚多,在剛剛經歷過戰事的交州更不足為奇,但這甲胄可不得了,三副甲胄就能將人送到斬首臺上了,何況這是六十三領。
韓岡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問道:“是什么甲?”
“皮甲,交趾的。”巡檢小聲答道。
章恂松了口氣,至少不是板甲。剛剛結束戰爭,散落在民間的甲胄也多,倒也不足為奇,不至于這么驚慌吧。他想著,忽然心中一凜,‘該不會出自府庫吧?’
韓岡眼睛瞇了起來,“可是問明白了來自何處?”
“聽船上的人供述,是從河內寨外面收來的。”
章恂長吁了一口氣,萬一出自府庫,知州李豐可是難辭其咎。
韓岡轉過來對他笑了笑,那是看透一切的笑容,“繳獲的甲胄都是有數的,點驗過后存放在交州的府庫中,沒那么容易偷出來。倒是各部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戰利品。”
章恂點點頭,就見韓岡有繼續問著巡檢:“這一干甲胄完好的有多少,殘破的又有多少?”
“大半都有些損傷,不過都不嚴重。”
“這艘船來海門幾次了?”
巡檢猶豫了一下,咬牙答道:“…這次已經是第三次。是準備運往三佛齊的詹卑城。”
‘難怪。’章恂心道。去往異國的海船本應是檢查的重點,但到了第三次才搜檢出來,前兩次還不知給他們運出了多少去。
韓岡想了想,便吩咐道:“去通知你們的李知州,這是交州內部的事。”再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巡檢,笑道,“能抓到就是有功,過去的事不要多擔心。”
得了韓岡這一句,巡檢如釋重負,連忙跪下行禮:“多謝龍圖,多謝龍圖!”起身后就趕緊回去讓人通知城中的知州李豐。
“玉昆。”章恂猶猶豫豫的開口,私運兵器出海,知州李豐少不了要被牽累受罰,這是章恂所不想看見的,“你看這事…”
“這是好事嘛。”韓岡一句打斷了章恂準備說出口的話,“諸部賣出手上的兵甲,好的肯定留著,只有破損的才會賣出來,但諸部手中的甲胄兵器減少,那都是好事。”
韓岡愿意幫忙保著李豐,自是章恂所愿。但竟然說這是好事,這讓他驚訝的指著港中的那艘已經被幾十名士兵控制的海船,“那這一艘船…”
“已經查出來了。”韓岡喟嘆著。
如果沒查出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就放過去了,眼下既然已經給查了出來,哪里還可能放過?朝廷的法度任誰也不能在明面上違反,韓岡也絕不會開這個口。
“那該怎么處置?”章恂又問道。
“這是交州的事。”韓岡搖搖頭,轉身上馬。回頭看看被攔在港中的那艘船,連監察港中的巡檢都沒打點好,便敢走私甲胄兵器,這根本是自尋死路!
李豐很快就到了港中,用了半天的時間,到了晚間,他便過來向韓岡稟報這一樁案子的來龍去脈。
“這艘船的船主劉武兒是廣州人氏,一直以來都是往來三佛齊和廣州,都是以香藥和絲綢茶葉瓷器為主,與三佛齊王交好。因為最近國中有戰事,所以要買一批軍器。劉武兒受命后便來交州,向諸部搜求閑置不用的兵甲。”
“可曾審得確實無誤?”韓岡問道。
“上下的口供都一樣。”李豐說道,“而且聽海上傳言,三佛齊國最近的確在與丹眉流交戰。而且船中還有一個自稱是三佛齊的大臣,喚作群陀畢羅的,連三佛齊對中國歷年朝貢的事,都能說得明明白白。”
“以你之見,當如何處置?”韓岡問著李豐。
李豐猶豫了一下,說道:“南海諸國以三佛齊最為恭順,今年的貢使就是在廣州登岸,就半年前的事,據說三佛齊國王還被天子封為了保順慕化大將軍。”
“南海諸國以三佛齊最為強盛。”韓岡搖搖頭,他從不認為一個國家會對另一個國家心甘情愿的臣服,“現在恭順不代表以后恭順,四邊諸國只有一直衰弱下去,才是大宋之福。想必誰也不想看到海外再出一個西夏或是交趾吧?”
多少向大宋朝貢的小國,他們所謂的恭順全都是為了利益。如果沒了利益,誰會無緣無故的向著千萬里之外的中國皇帝俯首稱臣?作為一國之君,在自己國家中稱孤道寡難道不好嗎?偏偏要接受一個萬里之遙的國家贈予的官職?全都是利益!
韓岡說得是正論,李豐也難以反對。韓岡偏了偏頭,問著坐在下首的一人:“行之,你這個海門知縣也別光坐著,說說當如何處置?”
海門知縣是韓岡的幕僚馬竺,在只有一座縣城的交州,也算是州中排在前面的官員了。
韓岡他身邊的幕僚換得甚勤,只要立一次功勞,幕僚們便能從中得到封官的恩賞。當初跟隨他的游醇三人,一個不落的得了官。而這一次跟隨他南下的四名幕僚,也全都因功得到了官封。
不過馬竺現在在廳中也只有旁聽的份,直到韓岡問起來,他才出言道:“劉武兒私運甲兵,數目極大,肯定要依律處置,這點事沒話說的。但南洋諸國以三佛齊最為恭順,其國的大臣也不好就此論其死罪。以下官之見,劉武兒一干罪囚,當由交州依律處斷,而群陀畢羅則先將其禁足,報于京城,待天子圣裁。”
凡事往上推,這是官僚的做法。雖說不能為錯,但如果不能在奏章中提出自己的意見,那也別想受到上面的重視。
韓岡搖頭道:“到了大宋的地頭,就要受大宋律法的管,該怎么審就怎么審,至于會不會赦免,那是天子和兩府的事,這邊依律行事就夠了。”對著意欲爭辯的李豐,還有欲言又止的馬竺,“既然主君是皇宋之臣,那下面的臣子當然也是。身為皇宋子民,那就別想在《刑統》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