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只有兩頁的信函拿在手中,韓岡卻是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
這是王旁寄來的私信,與自家妻妾的信件一并送來。雖然信并不長,但里面說的事不少。比如蔡挺在殿上突發風疾,比如呂公著回京,比如天子因為司馬光修資治通鑒而暑病,特遣使賜藥洛陽。但最重要的還是王安國的去世。
蔡挺在殿上發病,基本上他的政治生命算是完了。如果他不主動請辭,御史們的彈章能把他家門口給淹起來。樞密院剛剛多了名樞密副使,眼下就要又少了一名。人數依然不變,但西府中這幾年來的固有格局已經發生大變。且吳充、王韶在樞密院的時間也已經很長了,很可能短時間內會有個變化——至少王韶出外的可能性很大。
而呂公著,他是鐵桿的舊黨,舊年還是他推薦了王安石,而后卻因為反對新法而出外。包括他在內,一干舊黨重臣在數年間陸陸續續的都被趕出了京城,由此確立了新法的權威。但眼下呂公著回京,讓人不得不猜想,天子是否有意重新啟用舊黨。
這一點,在天子對司馬光的看顧上得到了確認——絕不可能僅僅是因為聽聞司馬光在獨樂園中中暑而特意賜藥,以司馬光舊黨赤幟的身份,這么做的政治意味太重了。至少在過去,天子不會做得如此直接。
這三件事與韓岡的關系都不大,但接下來卻跟著王安國身故的消息。
韓岡與王安國來往并不多,王安石的三個兄弟,最反對變法的就是他。但王家兄弟之間的情分很深,當年王益早亡,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都是靠著王安石一人的俸祿支撐起來的,作為長兄,王安石為兄弟做了很多,而幾兄弟對他敬重,也是不必說的。去年王雱病逝,今年王安國又病故,自家岳父會是什么樣的心情,韓岡多多少少能體會得到。
按道理說,既然是王安國病逝,王旁就不該在告哀的信上牽扯其他雜七雜八的事。不過兩遍一看,他這位內兄的用心差不多也能領會了。
“看來進益不小啊。”韓岡在小廳中自言自語,王旁在出來任官之后,這兩年在各方面都有所成長,從這封信中也便能看出一二。
盡管王旁他在信上連只言片語都沒有涉及,但韓岡能看得出來,王安石的心境有了變化,天子也有心對兩府人事加以更迭,內憂外困,自己的岳父多半在宰相位置上做不久了。
‘是準備過河拆橋嗎?’
韓岡雖是這么在想,心中卻沒有半點憤怒,只是為他的岳父感到幾分悲哀,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懷。
趙頊這么做,是在盡天子的本分。
從政治的角度上說,新法幾年內狂飆猛進,這時候肯定是需要稍微緩和一下。而且王安石控制朝政的時間也太長了。弱勢、聽話的宰執官,做個十幾年都沒問題,天子不需要為此而擔心,而一個強勢的宰相,三五年就已經讓人嫌太長了。
而且這些年來官軍勝績累累,即便年年災異,但朝廷的開支依然能維持平衡,趙頊富國強兵的夙愿已經成為現實,剩下的目標就是厲兵秣馬,劍指西、北。以眼下的情況來看,只要將已經成型的法度和條令繼續保持下去,達成最終的目標也只是需要時間而已。
從這方面看,王安石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如果王安石能夠主動請辭,多半就能留下一道君臣相得,善始善終的佳話吧。
韓岡搖了搖頭,王安石不可能在相位上待一輩子,遲早要走的,趁著眼下國勢大興的時候離開,也算是個好結果了。日后朝堂上若有動蕩,他再回來鎮住朝局,這就是元老重臣的作用。
這一切應該就是在半年內有個結果,自己只要等著看就行了。
將信疊起收好,韓岡拿起桌上的一張名帖看了看,叫了門外的親兵進來,“去門房,領武福、俞亭二人去偏廳。”
武福、俞亭是欽州疍民的首領,昨日韓岡派人傳話今天過來,絲毫不敢推搪的就按時趕著上門來聽候吩咐了。
韓岡到了偏廳的時候,兩名疍民首領正局促不安的站著,見到韓岡終于出現,便連忙跪下來通名行禮。
韓岡坐下來看著兩人,他們身上穿得甚是光鮮,一身綢布做的袍子,頭上的帽子遮住了與漢人有別的椎髻,看不出來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除了膚色黑了一點,就是兩個普通的富家翁,連肚子都是一般兒的裝滿油水。
待到兩人戰戰兢兢的站起來,韓岡溫和的笑著,“前日本官從交州泛海而回,正好看見有人在海上采珠,故而找你們來問一問。”
兩人對視一眼,像是松了一口氣,武福從袖中抽出一張禮單,恭恭敬敬的彎下腰,雙手遞上來:“相公,這是小人的一點孝心,微薄得很,不成敬意。”
“本官不是要你們的珍珠,一顆顆都是人命,本官也沒心思拿。”韓岡搖搖頭,看都不看的讓他將單子收回去,“采蠔幾百幾千才能有一兩顆上好的珠子,還要防著魚虎鯊魚,這份生計可算是辛苦。”
兩人以為韓岡是故作姿態,便又勸了兩句,等到韓岡一聲怒喝,偷眼看到他的表情,才確認了這位年輕的轉運相公當真是不想收禮,訥訥的將禮單收回去,“…相公說得是,的確是辛苦。”
韓岡悲天憫人的嘆著氣,“每年夏秋時節,又多有臺風。靠海的州縣年年遭災,昨天我翻看籍簿,最近的十年,年年少說都有幾十人歿于風災。你們在海上,恐怕災傷更重。”
“相公當真是心慈。我等在海上,哪年不死人?家家戶戶都有死在臺風天里的。”
“即是如此,那為何不上岸買地,換個穩當點的生計?”
“都是這么想啊,可怎么也做不到!相公知我等辛苦,可欽州人哪里會管?我們疍人一說要買地,價錢都能翻上天去。”俞亭叫著苦,“小人兩個幾代辛苦,才攢了點身家,好不容易才置辦了兩塊地,一間房。其他的人還不如小人,有點錢買點穿戴就散盡了,哪里還能置辦得下?”
“方今交州新復,正乏人口,若是爾等能遷往交州,置地倒是方便的。”韓岡喝了口茶,漫不經意的提了一句。
“相公,小人都是習慣了欽州的水土,突然去了交州,水土不服。”
“交州也不愿,若說路程,也不過是順風時往南一天的水路罷了!”
兩人面面相覷,終于發現韓岡是認真的這么在打算。武福撲通一聲跪倒,“相公要小人做牛做馬都行,可這交州是萬萬不敢去。交州的風浪可比欽州更重!”
“不是說讓你們置地建屋了嗎?當然不會住在水上。”
“這…可是沒錢啊。”
“那就更不用擔心。到了交州之后,買地是另外算得,而官府都會給你們分配一份永業田,不要你們一文錢,足夠溫飽支用。日后有了田地,也不用再怕風浪,也不用再吃采珠的苦了。欽州沿海總共上千戶疍民,估計也沒有幾個家有產業的。只要搬個家,就此有了產業,日后也能給子孫一個安穩的生活。”
韓岡一句句話,讓他們無從推脫,武福和俞亭兩人愣了半天,最后一咬牙,連連磕頭道,“相公明鑒,小人世世代代的在水上討生活,再苦再累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活計,總歸是手熟。突然要小人去種地,可連鋤頭都不知道該怎么拿,只會將自家給餓死。”
“邕州左右江的溪洞蠻部也不會種地,但他們現在不還是在交州開墾荒地嗎?總是能學著來的,官府也會派人指點怎么耕種。且剛開始的兩年,不會收你們的稅賦,若有災,官府還會有賑濟,一切都不用擔心。本官也知道,一開始肯定是辛苦,但過些年也就能好起來,日后子孫不用再吃采珠捕魚的苦,也不用再怕臺風,這豈不是一樁美事。”
韓岡不厭其煩的為兩名疍民首領解釋著,但兩人盡管砰砰的磕著頭,額頭都紅了,但就是不肯答應下來。
低頭看著腳前的兩個磕頭蟲,韓岡的視線森森如寒水。
關于收編疍民的事,韓岡其實可以直接發布一道公文,傳達自己的命令,剩下的具體工作自有地方州縣來完成。
他都已經做到了轉運使,為了這點事,親自征求當事人的意見,其實說來即有失身份,同時也不并合乎官場的規矩。
這等于是不相信欽州知州的能力,同時若是出了亂子,也沒辦法將罪過推到下面的人身上,只能自己全數承擔,算是自討苦吃。聰明人都不該也不會這么做的。
不過韓岡只想看一看領導一地疍民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并盡力將這第一步給走穩了。只要這個開頭打得好,日后福建、兩廣,甚至還包括浙南,上萬里的海岸線和江口、河口,總計十萬的疍民,都可以按部就班的編戶齊民,然后尋找合適的地方將他們安置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