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在桂州待了七天。
先用了一天的時間,與章惇就眼下的局勢和他們能做的應對,一起商議過。接下來的六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韓岡就是去整頓和了解廣西轉運司的現狀。
作為漕司主官,韓岡可以將所有的事務都交給副手去做——依制,轉運使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巡回地方,只有副使才會常年待在治所處理事務——但監察之事卻必須做到位,賬簿、庫房,都要清點明白。
等一切都檢查完畢,韓岡便毫不耽擱的啟程南下。
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搶先一步將開戰的全部準備一切都安排好,而不是等著軍隊和物資到齊之后再做考量。而在這些準備中,邕州這個出發地,就是最大的關鍵。
韓岡遠比章惇要熟悉邕州,兩人一番商議之后。最后的決定就是由韓岡先下邕州,整頓軍備、糧秣、道路、寨防等一應事務。待到燕達領軍抵達廣西,休整幾日,章惇便會與這五千西軍精銳一齊南下。
盡管從桂州到邕州可以乘船直達,只是要稍稍繞個彎子,但韓岡帶著南下的兩名幕僚都搖頭拒絕再上船只,而是說既然,還是騎馬更快一點,不要耽擱時間。
跟著韓岡南下的是李復和陳震,馬竺和周毖則是要先熟悉一下轉運司中的工作,過一陣子則和章惇一起行動。
另外韓岡早在剛剛抵達桂州的時候,就先行下了一道命令,讓左右江三十六峒的洞主們,即刻趕往邕州聽候號令。
在交趾國中搶了幾個月,左右江三十六峒蠻部也差不多都到了極限,各自回鄉休養生息,同時也在整理著他們的收獲。在韓岡抵達桂州時,章惇就提醒過韓岡,三十六峒蠻部送回來的漢人有八千,那么他們搶到手的交趾人又該有多少?必須對此有所應對。
不同于前一次,此次韓岡傳令左右江,人人悚然聽命,沒有一人敢于慢待。等十日之后,他終于抵達邕州的時候,三十六峒的洞主們也幾乎全都到齊了。
韓岡也不拖延,一到邕州,梳洗過后,先見過忙得瘦脫了形的蘇子元和李信,當天就將分住在城中的七十多位洞主全都找了過來。
這幾十位大小洞主,有的是仇家,有的則是戚里,一見面就吵吵鬧鬧的,見了親戚朋友問候幾句,見到了仇人雖不敢在堂上捋起袖子就開打,但也少不了罵上幾句,鬧得州衙大堂如同水燒開了一般。
只是聽到幾聲鑼鼓響,幾名衛士髙喝肅靜,韓岡在蘇子元和李信的陪伴下從后門走上大堂。一個個正吵鬧不休的蠻部首領,被韓岡溫文和煦的眼神一掃而過,菜市場一般喧鬧的大堂就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不意龍學積威一至于此。’李復、陳震在后面感嘆著韓岡的威勢。
他們當然知道韓岡在邕州做下了何等的功業,也在桂州看到了城中軍士、漕司僚屬對韓岡的恭敬。但現在親眼看到一個個臉上刺青、耳上帶環、蓬頭垢面,形如妖魔鬼怪的蠻部首領,在韓岡出現之后,連大氣也不敢喘,比起兒孫進了祠堂后還老實的樣子,這時他們才更進一步切身體會到韓岡在廣西立下的赫赫聲威。
走進大堂,韓岡當先坐了下來,又請了蘇子元和李信左右坐下。洞主們一個個屏氣息聲,先是大禮跪拜,站起來之后,便俯首帖耳的等待韓岡的發落。
韓岡左右看了看堂上七十多名洞主,開門見山的說道:“這幾個月,爾等能遵奉本官號令,清掃交趾北疆,救出我漢家子民八千余人,本官對此很是歡喜。”
聽到韓岡定下了基調,洞主們一個個都松了口氣,神色也放松了一點。其中一名洞主操著一口流利的廣西腔官話,點頭哈腰:“相公的號令,小人自是要盡全心全力,不敢打半分折扣。”
“想必在這其中得到的交趾人口不少吧?”韓岡知道,對這些洞主們說話,與其繞來繞去,不如直截了當的詢問,“聽說這幾個月,有幾家可是一口氣得到了過千丁口。”
年輕的廣西轉運使的話似乎有著深意,被他說話時掃過來的視線壓著,洞主們又都惶惑不安起來。
韓岡也不跟他們打啞謎,“你們就沒有想過,萬一有一日他們起了歹心,聯手反亂,到時候,你們峒里會要遭多大的罪?”
這番話,沒人會誤認韓岡是在關心他們家里日后會不會有麻煩,在場的沒有那么蠢的人。但到底要怎么做,一時沒人開口詢問,都不想聽到韓岡說出他們不想聽的話來。
只是沉默不能一直維持下去,過了片刻,方才說話的那名洞主又先出頭道:“那小人回去后就將他們都砍了,省得日后麻煩!”
一眾洞主的臉色都難看起來,但韓岡卻搖了搖頭,安了他們的心,“妄興殺戮有傷天和,不當如此。且此輩仆從,都是各位辛苦招來,本官也不會一句話就讓你們全都殺了。”
‘那到底該怎么做?’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名洞主想了一陣,也想不出個眉目,勾著頭哈著腰,小心謹慎的問道:“不知相公想要小人怎么做,還請明示。”
韓岡抿了口茶水,并不說話。
李信咳嗽了一聲,不耐煩的開口,“只要不讓他們能再犯事不就行了,好生去想想該怎么做!”
那名洞主眨了眨眼睛,點頭道:“小人明白了。回去后就將他們的大腳趾都砍了去,只要能種地做活就行。”他抬頭堆出一副笑臉,“秦漢隋唐之時,南面的都是中國的交州,沒有交趾的說法。砍了他們的腳趾,日后就只有交州,沒有交趾!”
韓岡略感驚訝仔細看了這位知情識趣的洞主。在諸多蠻人打扮的洞主之中,只有他裝束像個漢人,或者說根本就是一個漢人。但上一次召集洞主時,并沒有見到了他出現。
“小人龍禮合,現下是凍州洞主。少年時在江上討生活,也曾讀過幾年書,知道何為忠義。后來因緣際會,被老洞主招做了女婿,三個月前才接了位子。”
“原來如此。”韓岡點了點頭,“看來凍州的老洞主挑了個好女婿。”
龍禮合砰砰的磕了幾個頭,“多謝相公夸贊。”
站起來后便喜笑顏開,他的渾家雖然是老洞主的獨生女,但老洞主還有幾個關系隔了一層的堂兄弟和堂侄在。而韓岡一句話,就讓他徹底坐穩了凍州洞主的位置。
等到韓岡的視線又從一個個洞主的臉上掃過,所有人都跪了下來,紛紛叩頭應承,等回去后,就將峒中所有交趾奴隸中的男丁的大腳趾都給截去。
這件事給定下來,韓岡也沒什么好吩咐的了,又說了些勉勵的話,便擺下酒宴,招待這一干洞主。
等到夜深,席終人散,韓岡與兩名幕僚回到房中。李復就問道:“龍學為何一定要對那一干交趾人施以肉刑?”
韓岡并不解釋,反問著另一人:“不知子孝對此有何看法?”
陳震道:“龍學是不想讓這三十六峒勢力過大吧?”
“嗯,確有此意。”韓岡笑了一笑,“邕州此次元氣大傷,戶口損失數萬,二十年內都不恢復不了。若是三十六峒蠻部多了一批兵源,日后又會是個麻煩。”
“龍學當還有以此為先例的打算。”陳震接著又道:“即有如此先例,日后攻入交趾之后,便可以將其國人盡數施以剕刑。”
韓岡笑著點點頭:“正如子孝所言,日后攻入交趾境內,但凡捉到的男丁,我雖不會殺他們,但也得設法讓他們不能再為惡。”
“龍學是說笑吧?”李復臉色大變,“此番有損龍學聲望。”
“履中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當初是如何對待交趾俘虜?早就做過了。”韓岡不以為意,有多少人會關心交趾人的腳是否有十根趾頭,“一個腳趾換一條命,愿意交換的不在少數。”
“你們可曾想過,攻下升龍府之后,該怎么做才能保證南疆的長治久安?是設州置縣,還是交還給交趾宗室,又或是將其土地分割給當地大族?”
“交州地處海外,即使是設州置縣,也無法順利招來多少漢人來此安家落戶,至少得窮盡三五十年之功。”陳震搖搖頭,如何安置交趾,他們幾個早就討論過了,“此法不當取。”
“交還交趾宗室更不可能。安南郡王之罪,當誅九族,哪里能再讓李姓之人封王?!”李復也道,“只有分割土地。分封給當地的大族、甚至還有交趾的官宦,讓他們去爭奪廝殺,可保日后南疆平安。”
韓岡則是另一個想法。
“現在無法設州置縣,不代表以后不能。交趾立國百多年,民心已經疏離中國,不論怎么分割國土,最后也只會讓他們重新確立秩序。既然是如此,還不如先交給這些蠻部,日后設州置縣,阻力就會小一點。”韓岡看看還有些沒想通的兩名幕僚,笑問道:“立有文法和未立文法,兩家不同的藩屬,你們覺得哪一家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