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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蕭蕭馬鳴亂真偽(六)

  從宋用臣的手上,王安石將奏報接過來匆匆看了一遍,抬起頭,正對上趙頊惶急的眼神:“陛下,這是走馬承受的奏報,并不是郭逵的。郭逵能發急腳遞,比走馬奏報要更快一步。既然走馬傳了奏報,為何河東經略司沒有傳信回來?”

  趙頊沉吟了一下,“王卿的意思是說郭逵不認為那些是遼軍騎兵?”

  “至少是沒有確定。”王安石很肯定的說著,“是否有遼騎在豐州,此事郭逵尚未探明,怎么敢妄報于朝堂,只能等查探明白再行奏上。”

  “那依王卿所見,豐州的遼軍是真還是假?”

  “遼國嫁了公主與秉常,此前又曾意欲強逼陛下以羅兀、綏德交換豐州。西夏持之以為依仗。但要說遼國會為西夏火中取栗,卻是難說。遼人嗜利,我有每年五十萬銀絹與遼人,而西夏國勢日蹙,又從何處得來錢財,交予遼人?”

  “可契丹騎兵又是從何而來?”趙頊心中疑惑難解,“黨項人也不會刻意準備一批騎兵以充今日之用。”

  王安石想了一陣,道:“西夏鄰接遼國上京道。想那上京道中的阻卜等部,習俗類與契丹、裝束類似契丹,如若冒充契丹人,也只需略略改一下裝束。”

  王安石如此斷言,韓岡先是一陣訝異,隨即便心中了然。王安石這是在安慰天子,其實心里面并不如嘴上這般確信。不過就算是錯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能抵得下來。

  在韓岡看來,豐州的遼國騎兵不論是真是假,郭逵既然沒有派人回來,究其本意還是準備殺過去,先試一試成色如何。

  韓岡對郭逵所率領的河東軍深具信心,雖然此前在熙寧四年的橫山會戰中,就是因為河東軍的當先崩潰,才導致了整個戰局的逆轉。不過那是韓絳胡亂下令的結果,實際上的河東軍戰斗力并不弱。北面是遼國西京道,而西面又是西夏,同時還是同時肩負支援河北、關西的任務,河東路中禁軍和鄉兵都能算得上是出色,至少比起久未上陣的河北軍要強。

  如果河東軍在此戰中表現得足夠出色,而且還擊敗了契丹軍,也可讓天子和朝堂對官軍更多一點信心。不用像現在這樣,必須要王安石來勸慰。

  只是王安石能揮霍著自己的政治資本來安慰天子,但韓岡卻不能,且河東的事務,并不處在他熟悉的范疇,他也沒必要多話,干脆閉口不言。

  不過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趙頊不會放過韓岡這么好的參謀對象。他的才智早已得到證明,眼光也同樣超人一等,正所謂識見過人。既然韓岡就在殿中,當然少不了詢問一聲。

  “韓卿,你道豐州的契丹軍真偽如何?”

  韓岡偏頭看了一眼宋用臣,躬身行禮道:“此事臣未明就里,不敢妄言。”

  趙頊會意,道:“宋用臣。”

  今天在趙頊身邊值日的內侍,連忙將王安石剛剛交還回來的奏報,轉過來又遞給韓岡。

  韓岡匆匆看了一遍,又揣摩了一下其中的措辭,也算是對郭逵的心思了解了個大概,“臣的看法一如丞相,遼人貪好財帛,西賊窮寇,當不致為其奔走賣命,總有些許,也是逐利而已,不會死戰。且河東走馬既然回報此事,郭逵如何不知?只是不敢妄下定論。然郭逵宿將,既知契丹騎兵可能援夏,必然會有所準備,陛下可以無憂。只不過京城之中也需要早作準備,不能等到最后才匆匆忙忙調集大軍。”

  韓岡長長的一段話,其實都是些不落口實的閑言贅語,沒有太多意義。但他說到最后一句,卻怔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雖然很快就恢復正常,但臉色還是變了一點。

  趙頊和王安石都沒有看出韓岡臉色的變化,都是在想著韓岡的一番話。哪里會想得到,他現在的心中正在破口大罵。

  這份奏報來的太不是時候了,只一下子,河北軍就不能動了!

  雖然天子和朝廷不會下詔讓豐州前線的大軍返回——從時間上看,此時河東軍的前鋒應該已經攻進了豐州境內,很有可能已經開始接戰,兩軍糾纏的過程中,一旦撤退,結果就是慘敗,根本撤退不得——但讓河北軍在防備遼軍南下的同時,準備救援河東,這都是必須會頒下的詔令。而沒有河東軍的填補,第二批第三批的西軍就不可能南下廣西,也就是說,安南行營能依靠的只有剛剛入蜀,準備順水直放邕州的那五千兵馬。

  這仗可沒法兒打了。韓岡想想,心中便又暗暗搖頭。已經是不能不打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旦在邕州待得日子長了,西軍兵將罹患疾病的幾率會越來越大,而士氣也會低落得厲害,到最后就連三十六峒蠻部、以及廣源州甚至腳趾國內有心投效的部族,都會猶豫起來,甚至再倒回去。那時候,再想動手可就難了。

  從殿中出來,已是將及黃昏。王安石還留于殿中,與趙頊討論著之后的應對——想來不外乎鎮之以靜之類的計劃,還有加強河北、河東防御的方案。雖然還沒有涉及南調的安南行營所部,但等到兩府八座都到齊了,卻是不可能不提的。

  ‘也就在明天了。’韓岡想著。為防京城騷動,即便是有關契丹軍的消息,但今天的夜里是不會緊急召集宰執議事,一切都會等到明天。而到了明天,就在崇政殿為此而爭論的時候,自己則是已經整裝南下,出了南面的城門了。

  如果朝堂上的結果一如自己所料,那么安南行營還想繼續任務,就必須憑著眼下的兵力,去踏破升龍府的城門。

  已經南下的五千,加上一千五百的荊南軍,以及剛剛招募編組的廣西新軍——除去駐扎的兵力,能調動出戰的在三四千左右——總計一萬人。這就是安南行營能動用的全部軍隊了。

  恐怕唯一的好處就是自己的工作輕松了,一萬兵馬的糧秣轉運,要比之前的工作量少去大半,而需要征調的民夫也少了許多。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繼續進攻交趾,也許當自己南下的時候,朝廷的一封詔令,就讓安南經略招討司和安南行營立刻停止一切動作,就此偃旗息鼓。

  韓岡回頭望著巍峨的皇城,冷哼一聲,他可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回到家中,只有嚴素心出來迎接,王旖尚在孕中,周南、云娘都是剛剛分娩,連床都不能下。

  就在堂屋中,賀禮都堆了整整一屋子。家里的下人正對照著禮單和禮物,并一一登記造冊。看他們的速度,今天晚上就別想睡覺了。

  轉運使、龍圖直學士加上對未來宰執的期許,讓韓岡在京城中受到超乎尋常的看重。平日經常賓客盈門,幸好今天他因為明天就要啟程而閉門謝客,否則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登門拜訪。

  到了后院,韓岡先去換了衣服問候父母,三名兒女都在他們的房中。家里盡是產婦孕婦,不能讓他們這幾位小祖宗去打擾。

  出來后就去韓云娘和周南的房間。周南是二胎,生得很順利。而云娘則是頭胎,稍稍有了些波折,不過也算是順產。

  房間中并沒有太多人,人氣一雜,對產婦和新生兒都不利。周南正在睡著,臉色有些蒼白,韓岡問了問旁邊的墨文,知道之前起來喝了些藥粥,也放心了一點。包在襁褓中的三兒子臉還是皺皺的,并沒有睜開眼睛。

  從周南房中出來,韓岡去看了韓云娘。卻是醒著的,正抱著剛剛生下來的幼子。形容間還有著少女的稚嫩,但看著兒子的時候,韓云娘的眼神已經是一名真正的母親。

  “三哥哥!”聽到韓岡進門的動靜,韓云娘瞬息間浮現在臉上的喜悅如同鮮花般綻放。

  “今天可還好一點了?”韓岡在床邊坐下,摟著纖瘦的肩膀看著她懷里的兒子。六斤重的小子,比他的幾個兄姐都要重,生出來時讓韓云娘吃足了苦頭,差點就用上了產鉗。

  就在韓岡的懷中乖順的點著頭,“已經好多了。就是身上都是汗,現在還是難受。”

  產婦產后調養,韓岡不算了解,但還是聽說過一些,比如今的風俗許多地方更為合理。之前妻妾們的幾次生產,也都進行了印證,如何照顧產婦,韓家也算是有經驗了。

  “過兩天就能洗澡了,再稍微忍耐兩天。不過只能淋浴,不能盆浴。還要注意不要讓你們娘子受風。”韓岡吩咐著服侍韓云娘的下人。

  家中也有設有淋浴房,不過因為是租來的官產,不好隨意改建,只能依舊使用舊式的淋浴設施。只是特意為了家里的孕婦們布置了一下,變得保暖遮風。

  其實用來燒開水、提供洗浴的簡易鍋爐,則早已在各地療養院中推廣,最近上四軍的軍營也已經設置。說起來就是將外面公共浴室所用的鍋灶爐膛稍加改造而已,甜水巷的浴室院提供的服務并不比后世的洗浴稍遜。

  說了陣話,見懷里的佳人犯了困,韓岡扶著她躺了下來。云娘張著眼眶微凹的秀美雙眸,眼中盡是不舍的情絲,“三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

  “是明天才走,今天還在家里。”韓岡的手在云娘細膩的臉頰上輕輕拂過,“乖,先睡會兒,起來后再跟三哥哥說話。”

  云娘依順的閉上了眼睛,卻抓著韓岡的袖子沒有放開手。韓岡笑著坐好,握住云娘伸出來的纖細的小手,看著她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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