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永安州登船出海,在海上一帆風順。登陸的兩日后便攻破欽州,后三日,又破廉州。到了第十一天,李常杰留下了還在欽州、廉州洗劫子女金帛的一部分兵力,率領兩萬精銳站在邕州城下,與領軍取陸路北上的宗亶勝利會師。
抵達邕州的當日,交趾的輔國太尉便是一身戎裝,在眾將的陪同下,遙遙眺望著兩百多步外,高達四丈的城垣。
李常杰的身材有別于周圍只有五尺上下的交趾男丁,竟高達六尺有余,長相也算得上英挺,就是鼻梁略鉤,顯得有幾分陰鷙。
“只可惜不能再走近一點了。”李常杰瞇起細長的雙眼,細細看了一陣擺上城頭的防具,回頭問道,“神臂弓當真這么厲害?”
宗亶聞言,臉色就變了一下。就是因為神臂弓的存在,李常杰和他都不能再往前走了,下面的士卒還可抵近到城下半里的地方,但他們都是主帥,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
而且神臂弓的威力和射程,也是宗亶以血的代價,用自己麾下將士的性命換來的。
李常杰自海上攻欽州,而宗亶領軍走得陸路。從升龍府渡富良江北上后,一路攻下永平寨、太平寨,連同剛剛被劫掠的古萬寨也一并攻了下來。連克多寨,收獲頗豐,交趾和廣源州聯軍一時氣焰正盛。到了邕州城外,也不做休整,直接就往城門底下殺過去。
并不是宗亶他們看不到邕州城高墻厚,而是之前的幾個寨子都沒有怎么反抗就自己開了城,弄得他們都以為只要大軍開到城下,邕州城中的守軍就會殺掉城中主帥,乖乖的開了城門出城投降。
為了能第一個進城,在邕州城這個花花世界里好好發上一筆,幾個蠻帥還為此爭奪起來,爭著攻城的次序。
可誰能想到邕州城上迎接他們的是一蓬密如飛蝗的箭雨。八百具神臂弓齊發,嗡嗡的一陣弓弦響過之后。僅僅數輪射擊,就讓四百多在城下耀武揚威的蠻兵變成了刺猬。
而領軍沖在最前面的蠻帥申景福,戴著頭盔、穿著甲胄,照樣被射了個通透。箭簇甚至深深的扎進頭骨里,費了好半天氣力,才從尸身上拔了出來。
這一敗,差點就讓面和心不合的聯軍散了架子,最后宗亶沒奈何,一口氣退了七八里才敢扎下營盤,兩天來都沒敢去攻城。直到李常杰領軍而來,方才聲勢復振,重又進抵邕州城下。
“神臂弓乃是宋人用來對陣黨項、契丹的神兵利器,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是契丹鐵騎,也照樣提防不住。此番小挫非宗太尉之過。”
聲音從身后傳來,宗亶立刻轉過身。是一個穿著士人服飾的年輕人,仰起的頭有著裝腔作勢的作派。從長相上,一看就不似越人,而是漢人。
那名漢人士子是跟著李常杰一起來的,宗亶也沒細問。現在開口插話,士子便走上前來,向著宗亶一禮:“徐百祥拜見宗太尉。”
“你就是徐百祥啊。”宗亶瞇起了眼睛。
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因為在宋國屢試不第而投書國中,在信中說宋國欲大舉以滅交趾,兵法有云:‘先人有奪人之心’,不若先舉兵,并請為內應。
雖然一個不第秀才的信,影響不了交趾朝廷的戰略規劃,所謂內應更是笑話。但他在北進的定策上,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宗亶盯著徐百祥上上下下看了一陣,板起的黑臉逐漸解凍,最后化作一笑:“聽說宋國過去曾有個秀才,投了西夏元昊,最后坐到了太師的位置上。不知可有此人?”
“此人名叫張元。”徐百祥宗知道亶想說什么,心情高漲起來:“其人因屢試不中,便憤而投效西夏。元昊能縱橫西域,多得其力。若論用兵,韓琦之流遠非其敵手。”
徐百祥對張元的遭遇感同身受,他自負才學,腹有韜略,可始終得不到一個官職。既然朝中上下都不長眼睛,遺珠于外,也別怪他投靠交趾。
宗亶哈哈大笑:“張元能做到西夏太師,你投了大越,也未必不能如張元一般。”
徐百祥略略低頭,“多謝太尉抬愛。”
只說了幾句閑話,讓人帶了徐百祥下去休息,宗亶臉上收斂起了笑容。徐百祥擺出來的一副臥龍鳳雛的態度,讓他看了很不舒服。背主的狗竟然還是敢這般倨傲,給根骨頭吃就該跪下來山呼萬歲感激涕零了。
宗亶哼哼了兩聲,沖著徐百祥的背影呶呶嘴:“聽這措大的口氣,似乎是對攻下邕州城有些把握。有說過什么嗎?”
“什么都沒有,我也沒有去問。”李常杰微微一笑,“所謂待價而沽,大概是想等著我們去求他。若是我們在邕州城下碰了頭破血流之后,求到他的面前,他恐怕會更高興一點。”
宗亶眼露兇光:“干脆拿刀跺了他幾根手指,看他說不說!”
“何須如此!?邕州城內,連禁軍,帶廂軍,加上溪洞槍杖手,打探得總共有十幾個指揮。但宋人的軍力你也是知道的,空餉不知吃了幾成,實際上最多也只有兩三千兵。儂智高當年攻下邕州城時才多少人,我們可是加起來整整有七萬兵!難道還會攻不下區區一座邕州城來?!”
就在滔滔左江之濱,李常杰與宗亶指著邕州城,議論起該如何打破這座南疆有數的堅城。邕州城高壕深,的確不是那么容易攻下來。可人數是關鍵,李常杰和宗亶兩人,而且從欽州、廉州、加上太平寨、永平寨,所得到了糧食,足以維持數萬大軍兩個月的戰斗。
“不過桂州今桂林那邊肯定會派援軍來,劉彝也不敢坐視。”宗亶沉聲說道,“得去堵上昆侖關。”
李常杰冷笑著:“當年儂智高就是太不小心,讓狄青連夜沖過昆侖關,弄得只能在邕州城邊的歸仁鋪決戰。否則絕不至于敗亡得那么快。”
“還有出戰的檄文也得早點宣揚出去。”
“那還用說,名正方能言順,”李常杰哈哈大笑,“‘今聞宋主昏庸,不循圣范;聽安石貪邪之計,作青苗助役之科,使百姓膏脂凃地,而資其肥己之謀…’”
這一段李常杰可是每次念起,都覺得妙不可言。
“…本職奉國王命,指道北行,欲清妖孽之波濤,有分土,無分民之意。要掃腥穢之污濁,歌堯天享舜日之佳期,我今出兵,固將拯濟…”
這檄文不是讓開封城中的皇帝、宰相看的,而是讓宋人明白,這一戰究竟是誰的錯。
“我們可是王師!”
一聲尖厲的號角打斷了兩人的討論。抬起頭來,只見兩艘如梭快舟沿著河道飛快的駛近。報警的號角聲從前方一直傳過來,駐扎在前沿的士卒正拼命的往回趕。
“是宋軍!”
“他們竟然敢出城?!”
沒等李常杰、宗亶再多驚訝幾句,兩艘船上的宋軍看見這邊人多,就直沖了過來。隔著只有三十步的距離舉起了神臂弓。
圍城的交趾上下,對宋人的反擊哪里有防備,船一過來匆匆忙忙的就向后跑。回頭一見船上舉弩,跟著李常杰和宗亶的親衛、將佐就連忙將李常杰和宗亶撲倒在地。
“太尉,小心!”
李常杰頭被悶在地上,江岸邊陰濕的泥土氣息充斥了滿鼻滿口。頭上箭矢嗖嗖,聽在耳邊還有入肉后的悶聲喝慘叫。兩艘快舟上的弩手射了一輪之后,就立刻放舟順流而下,直奔邕州城而去。回過神來的交趾軍紛紛沖到岸邊,向他們張弓怒射,只是船輕水急,轉眼就入了護城河中,從水門進了邕州城。
李常杰在親衛的攙扶下站起身,抹了臉上兩把,看看宗亶,也是滿臉的污泥。李常杰心頭怒火熊熊,突然間周圍人看著自己的眼神不對,全都瞄著他的腰背。
側頭下視,卻見一支弩矢扎在腰側。李常杰心頭先是一涼,再定睛看時,則松了一口氣。抬手拔出了箭矢,箭簇已經穿透了甲葉,要不是身著價值千金的山文甲,換作是皮甲,正中腎門的這一箭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元福!丁滿!”
心中的驚悸和僥幸還未平復,身邊又響起了帶著哭腔的呼聲。李常杰循聲看過去,他帶著身邊的兩名裨將此時眼睛睜得老大,如同死魚一般毫無光澤,身上中的短矢都是扎在了要害處,已經是斷氣了。
李常杰額頭上的青筋一下下的跳著,瞪著邕州的城墻,面目猙獰起來。
“太尉,攻城吧!”
“殺光城里的漢狗!”
涌上來請戰的全都是李常杰帶過來的精銳。李常杰環目一掃,只見廣源州蠻帥沒一個出來吭聲,宗亶雖是寒著臉,卻也沒搭腔。
“這是當然的。”李常杰的臉色平復下來,堆出了個如同寒冬的微笑,“不過要按部就班,先將護城河水引走,填平壕溝,這樣才好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