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汴水,草長鶯飛,岸邊楊柳依依,河上船行如梭。
此時風光正好,正是踏青的時節。
城中士子、百姓,乃至官宦人家的子弟,多有頭簪鮮花,踩著青青的草皮,在河畔的柳樹下漫步。絲竹曲樂悠然河上,那是妓女陪著恩客蕩舟水面。河邊有幾處簾幕重重,以絲緞圈起一塊土地,這是達官貴人家的女眷休息的場所。
不過蘇頌今日帶著兒子蘇熹出城,卻不是為了踏青。也沒有往河邊的僻靜去處,而是來到了城外的碼頭邊——他是來迎一位客人的。
五十多歲的蘇頌在官場上沉浮三十年,如今也算是身居高位,一個集賢院學士就讓幾千幾萬的官僚一輩子都只能仰望,而他很快便要就任的應天知府一職,也是大宋四百軍州中,排在前五的要職。
雖然在碼頭上,認出身穿常服的蘇頌的人不多,但十幾個身穿紅袍的元隨,就已經是人人側目,都在猜測究竟是哪路神仙,能讓至少是兩制一級的高官親自出城來迎接。好奇的人們很快就知道了究竟。碼頭上每到一艘官船,蘇緘的一名元隨酒會上前去高聲詢問,問著是不是邕州蘇皇城的船。
皇城使是武職,為正七品,是四十階宮苑諸使中最高一級,離橫班也只差一步。但這個官職很顯然遠遠比不上文臣中兩制官,絕不夠資格讓人親迎。只會是來迎接親戚長輩,多半就是同樣姓蘇。朝中兩制以上的貴官,姓蘇的不多。熟悉朝堂人事的,很快就猜到了碼頭上這位高官顯宦的身份。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每一次詢問,都是否定的答案,隨著蘇頌而來的元隨們也漸漸沒了精神。到了午時前后,伴著幾聲鑼響,又一艘從南而來的官船漸漸的靠近碼頭。蘇頌的元隨照例上前,有氣無力的喊話,“可是邕州蘇皇城的船?”
“正是!”回答聲中氣十足,反問道,“可是蘇子容蘇學士?”
蘇頌上前一步:“蘇頌在此!”
一個須發花白、面孔黝黑的老頭子很快就從船艙中走了出來,六十多歲的模樣,臉上的皺紋差不多能夾死蚊子。不過精神矍鑠,腰背一點也不像這個歲數的老人一般佝僂。站在上下浮動的船板上,不見身子動搖半分。
隨行之人都有著一副曬得黝黑的皮膚,甚至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也是微黑的膚色。而且有好些個仆役明顯的是嶺南的相貌,顯然是從南方進京來的官員。
蘇頌一見那老頭兒,便在碼頭上拜倒:“侄兒拜見二十六叔。”
“子容,不必多禮。”老頭兒等著船板搭上來,忙走上棧橋,親手扶起蘇頌,上下打量著:“這可是多年不見了。”
蘇頌執著老頭兒的手,相看淚眼:“昨夜侄兒接到二十六叔讓人從雍丘連夜送來的書信,真是喜出望外。前幾次二十六叔上京,侄兒在外任官都錯過了,今次當真是趕巧。”
“誰說不是?上一次見面,還是仁宗時候的事,都十多年了。”老頭兒和蘇頌一起嘆了半晌,終于想起了什么,回頭招了兩名少年和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女孩兒:“對了,這是你的侄兒侄女。”隨后就沖著孫兒孫女喝道,“還不來拜見你們七伯!”
蘇頌坦然受了他們一禮,問著老頭兒:“都是元哥兒的?”
“嗯,都是大哥的。”老頭兒點點頭,“二哥家的兩個還小。這次上京,順道讓他們見見世面,總不能一輩子都在待在廣南。”
河上一陣風吹來,老頭兒瞇起了眼:“還是春天啊,在嶺南待得太久,都不習慣北方的清寒了。”
蘇頌笑道:“二十六叔三年四詣闕,怎么還是沒習慣?”
老頭子隨之一笑,帶著一絲苦澀:“若是當真習慣了,我蘇緘都不知該怎么回邕州今廣西南寧了。”
邕州知州蘇緘,今年春天又是奉旨詣闕。
熙寧四年,交趾就鬧了一次,有消息說準備北犯,不過后來證明是虛驚一場。但當今天子,還是將蘇緘調去了邕州。自從中了進士出仕之后,蘇頌的這位堂叔在南方諸路做了近四十年的官,甚至還參與過討伐儂智高叛亂的戰事。論經驗、論資歷、論威望,在廣南都是排在最前面的。有他守著邕州,才能讓天子和朝堂放心。
不過這也是蘇緘的悲哀所在。
流內銓外的闕亭中,每天都守著幾百位官兒,就是不見人去成潼利夔、福荊廣南這八路去。尋常官員去了這八路,升官倒容易——別說選人做知州,如瓊崖島上的那幾個軍州,甚至都有吏員權掌州職——就是很難再回來了。尤其是去嶺南任官,一旦在那里待得久了,再想回北邊來,幾乎就不可能了。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與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福建路、荊湖南路,這南方八路,由于地理偏遠,中原之人多不愿去其地任職,常年是官等人,而不是一般的人等官。許多職位都是空缺的,只要有人肯做,這些職位任其點選,點到哪個就能做上哪個——這就是指射。
既然南方八路職多官少,朝中有無人肯去頂替,那么那幾路僅有的一些官員,就不得不來回轉任,根本就沒機會回來。如蘇緘,他中進士近四十年來,基本上都是在南方幾路來回調任。狄青平儂智高的時候,蘇緘他就已經是英州今英德知州兼廣南東路都監,二十年過去了,他現在是邕州知州兼廣南西路鈐轄。一輩子全都消磨在嶺南了。
蘇頌看著蘇緘神色郁郁,心中也暗嘆一口氣。他的這位二十六叔運氣不好,一考中進士,就被發派到廣州任職。偏偏蘇緘沒有拒絕,而是接下了這個職位。自此之后,官場生涯就再也離不開南方了。
“二十六叔,侄兒已經在家中設了接風宴,還是早點進城。”
蘇頌說著。蘇緘也只比他長了四歲,但輩份就是輩份。見了族中排行二十六的蘇緘,蘇頌也必須恭恭敬敬的道一聲二十六叔,自稱也只能是小侄、侄兒。
蘇緘收起心緒,笑了起來:“勞子容費心了。”
“不敢…對了”蘇頌謙讓了一句又道,“二十六叔奉旨詣闕,得先去城南驛留個名,不過行李可先送去侄兒家里,省得來回搬了。”
蘇緘點點頭,“如此也好。”
蘇頌這一次也是上京詣闕,然后就出京任職。不過他十歲隨父進京,家早就安在東京城中,并不需要住在城南驛。同樣的,蘇緘也只要在城南驛留個名就夠了。
待兒子與遠房的族兄弟見過禮,蘇頌便與蘇緘同上了一輛車,其余人騎上馬,一起返身回城。
一行人沿著大道從城東一直往驛館來,沿途的富麗繁華的街市,讓蘇緘的幾個從來沒有見識過京師勝景的孫兒孫女,看得眼花繚亂。
與蘇緘、蘇頌同乘了一輛車的孫女兒,雖然守著禮儀安靜的坐在蘇緘的身邊,但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一直望著車窗外。待到馬車進城,突然扯著蘇緘的袖子,叫了起來,“大爹爹!那是什么?”
蘇緘隨著孫女兒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只見幾個或大或小的黑點,遠遠近近的浮在空中。不過他已經老了,眼力不濟,瞇起眼看了兩眼,沒看清天上飛的到底是什么。不過身邊的蘇頌,雖然也是年紀一把,也老花了,但他知道天上飛的究竟是何物。
“那就是飛船。”蘇頌轉頭對蘇緘道,“想必二十六叔北來的路上,也聽說了吧?”
蘇緘點了點頭,又將眼晴瞇成了一條縫,盯著天上的一個個黑點:“聽說了,在泗州換船時就聽說了。是王介甫的女婿做的吧?只是沒想到當真能飛天。”
“沒錯,就是韓岡。”蘇頌感慨著,飛船送人飛天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投進水中,在天下掀起的波瀾,就算猜也能猜得到,“素日見著蟲鳥在眼前飛,想不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著人上了天!”
“聽說是在二月中旬,金明池里面上天的?”
“二月中是第一次。這一個月來,金明池天天都能看見飛船上天,已經有幾十個膽子大的坐上去過了。”
“那些都是帶著人的?”蘇緘抬手指著天上一個個圓球狀的物體,隨著馬車前行,離得最近的飛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能載人的叫飛船,不能載人的,如今的諢名是熱氣球。現在城中天上的這些,其實都是熱氣球。”
蘇緘很是驚訝:“才一個月的時間,怎么造的這么多?”
“只是沒人去想,當真要造起來其實再容易不過,而且也不是軍器監造的。”蘇頌說起來都覺得有幾分好笑,“第一家是緊鄰著興國坊的王家鋪子,聽說就在金明池飛船試飛后的第四天,兩個熱氣球就帶著招牌上了天,接下來就是日日賓客盈門——也虧他們想得出——之后才半個月功夫,七十二家正店,如今家家門口都開始懸掛熱氣球。舊時是彩樓歡門,如今就是氣球懸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