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天,韓岡抵達了東京城。
大禮在即,城內城外戒備森嚴。韓岡與童貫一起從白馬縣趕回來,一路上,不過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幾隊巡檢馬隊。等到了城門口,城門守兵的搜檢比起韓岡前日離京時,則又嚴密了三分。
因為搜檢耽擱了太多時間,城內城外都排起了長龍,隊伍中的人們只能一步步向前蹭著,怨聲不絕于耳。如果韓岡不是穿著官袍,童貫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門處等上一兩個時辰才得入城。
“韓提點,官家正在宮中等候,還請快一點!”
進了城,童貫急著催促著韓岡。看著現在天色,已經是申時初。再不趕緊入宮,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開始在大慶殿齋沐七日,靜心禮天,等待郊祀大典的開始。
這段時間中,天子一般也就會接見一干宰輔重臣,而韓岡想要覲見,雖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會有些議論,耽擱了天子齋沐的時間。在官家心中,他童貫當是少不了一個辦事不利的罪名。
但這位小黃門與韓岡已經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結交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諭到了白馬縣,便將趙頊的一番話傾囊相告——這并不算違背天子的詔令,因為本來傳遞的就是口諭,但已經足以讓韓岡了解到趙頊的心情和想法,同時也有所準備。
沿著城中的街道,韓岡和童貫很快便抵達了皇城前。
從左掖門進宮,童貫領著韓岡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員看到韓岡,驚訝之余,也有著不少人羨慕,這個時候并不是天子接見朝臣的時間,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黃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余小臣一年也不見得有幾次機會,而且看韓岡風塵仆仆的樣子,還是剛剛抵京,這份圣眷朝中少有一見。
天子委以重任,韓岡卻連番辭官不就,這一番作為,日后多半就又是一個王安石!
一道道又羨又妒的視線,韓岡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他現在正在暗自措辭該怎么將中書都檢正這項任命給頂回去。
走進殿中,韓岡一瞥之下,在殿內竟然只看到了馮京,而其他幾位宰輔卻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韓岡于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著天子的發落。
“韓卿,你可終于來了!”趙頊微微笑著,可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和氣 趙頊今天很有幾分不快,本就因為大典將至而心浮氣躁,現在對他任命拒絕得很干脆、讓他難以省心的韓岡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氣。
聽到天子說話的口吻腔調,韓岡心中有了一絲明悟,他終于知道,趙頊的火氣是哪里來的。
孫永任了橋道頓遞使,拉著韓岡一起忙得焦頭爛額。開封府界如今風聲鶴唳,一點小事都能引得從縣中到府里一起雞飛狗跳。那么趙頊這位當事人為了大典而心浮氣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這個時候,韓岡頂了趙頊的詔令,做了不給天子面子的事,當然不會有好結果。換做平常,也許根本不算什么,趙頊也不會強逼著韓岡來,但正好撞到了這個時間段中,韓岡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難看臉色了。
運氣還真是糟,韓岡心中一嘆,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當兼程而來。”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書都檢正一職,韓卿是否還要推辭。”趙頊平平和和的問道,卻是緊咬著不放,“以韓卿之功、之材,也當得起這個職位。”
韓岡說著慣例的回話:“微臣微末之功,難報陛下恩德之萬一。只是中書之事,中書檢正乃是軍國之重。臣雖小有才干,忝有微勞,但素未習其事,便不敢貿然奉召。臣若不能勝任,不僅敗壞國事,也有傷陛下識人之明。”
韓岡一番話,就是說趙頊實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當不起。安撫流民,使之不至為亂,韓岡過去有經驗,同時也是從白馬縣花了幾個月時間做準備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擔任的還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這個職位,難度可是天差地遠。
韓岡的回答,趙頊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難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這也是慣常的回答,但凡有哪個臣子被任命了讓他們不愿接受的職位,有很多都會加以拒絕。而自稱不能勝任,便是最為常用的一條,朝廷一般也就不會再強迫他們接受。
“韓岡,當年同知起居注一職,王安石連辭八九次,難道你要學著來不成?”馮京微笑著,似乎是漫不經意的插話道。
韓岡的臉色倏然變了。
韓岡無意擔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一職,此前已經將心意由孫永傳到天子那里,想來宮中派出來的天使,總不至于把他追到廁所里去。像當年捧著詔令的宦官,追著王安石一直追到廁所外,只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應該是不可能了 可韓岡萬萬沒想到,馮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說他是在仿效他的岳父,雖沒有明言他心懷詭詐,但趙頊哪里可能聽不明白。這個指責甚至是誅心刻骨,讓韓岡都不愿承受。
馮京這是要毀了他的名聲。傳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會淪為邯鄲學步的丑角。雖然眼下辭官不就的官員很多,但并不代表他們能體諒韓岡。
王安石屢次拒絕清要之職,都是在說京中為官給的俸祿太少,所以求著要外放一個州郡,好多掙點錢來奉養長輩以及家里的一堆弟妹。這是出于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縣里來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來的名望乃是附帶,并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趙頊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會任用他主導大政數載。
但韓岡如今的行為若是在仿效王安石,就不是東施效顰四個字可以讓人一笑而過了,那是心懷詭譎。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來,他暗藏的目的當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趙頊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原本僅僅是心中有一番怒氣,此事卻是變得狐疑和猜忌起來。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穩定,異論相攪雖是祖訓,卻也沒有哪個皇帝是希望朝中亂哄哄的,臣子們每天我攻擊你、你攻擊我,你彈劾來、我彈劾去。所以他在留了馮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時,卻大力支持韓絳和呂惠卿。
但韓絳、呂惠卿并不和睦——趙頊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們之間,會大打出手,將朝局弄得亂成一團。所以在中書內部,他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來總括諸房庶務,并彌合韓絳和呂惠卿的關系。
在趙頊看來,韓岡正是這個合適的人選。可是韓岡卻對這項任命連番推辭。
若是畏難,這就讓趙頊很失望,想不到他看重的臣子,竟然也是拈輕怕重的懦夫;若是如同馮京所奏,是為了學著王安石的先例,而在養望,則更是讓趙頊不快。只要忠心事君,日后自有他的好處。現在卻懷著詭譎之心,試問哪一個天子如何敢對其加以大用?
換作是在朝中的其他官員,換作是普通的臣子,趙頊也不會這般心中不快。但趙頊對韓岡的確是很是看重,所以對于那些對韓岡的彈劾和指責,趙頊從來也不相信。可相應的,韓岡若是讓他失望,趙頊心頭的怒火,便也只會更多。
終見天子變色,馮京暗喜于心,蔡確的確看準了韓岡的弱點。
但他也知道,不過一句話而已,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將韓岡打死。但只要在天子心中種下一枚猜忌的種子,韓岡日后想要再往上爬,也要多上許多坎坷。
天子任命韓岡為中書都檢正,馮京當然知道天子是在打著什么注意。韓岡被韓絳所看重,同時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在天子看來,理所當然的,他就有著彌補韓絳和呂惠卿之間矛盾的能力,讓新黨不至于內部分裂。
從馮京的角度來說,新黨內部一團和氣,就是他的夢魘。那時候,他當真只能做個反對者,對著韓絳、呂惠卿的治政空喊著異議。所以他必須要針對韓岡下手——韓岡有那個本事,他的確有能力或者說有機會,調和如今已經顯露在外的韓呂之爭。
但馮京從蔡確那里得到的手段,并不是讓韓岡不去接手中書都檢正一職,因為韓岡有回心轉意的可能。而是讓他即是接手也無法改變局面——從根子上直接動搖天子對韓岡的信任!
這才是上佳的手段!
馮京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笏板,暗暗自得不已。
乍驚乍怒之后,韓岡的心情卻平復下來,化作微微一笑。
馮京的手段是不見血的陰狠,的確是入骨三分,就算是否認,也不可能改變天子的猜疑。猜疑之心雖然微小,但一旦種下,就像雜草一樣再難拔出。
只不過,馮京弄錯了一件事。他能站到現在的位置,主要靠的是自己。要真的依靠著所謂的圣眷,憑著他所立下的這么多功勞,豈止是一個七品右正言?!
河湟開邊的事就不用說了,就是羅兀撤軍、咸陽平叛,他有多少功勞沒有受賞?再加上還沒有完全收尾的流民安置,他韓岡這些年立下的功勞,按部就班的做到宰相的馮京得閃一邊去,他在外地任官的幾十年積攢下來的功績,根本不配與之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