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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不悖(三)

  “果然是游師雄。”

  當新任河南知府的旗牌儀仗浩浩蕩蕩的從正門進入府衙,洛陽城中,許多人終于長長舒了一口氣。

  自從呂嘉問遇刺身亡,西京就一日三驚。

  洛陽人盡皆知,呂嘉問來河南府,就是奉了朝廷的心意,要整治西京不聽話的世家豪門。

  而呂嘉問之死,更證明了西京逆反之心已經付之于行動——洛陽城里對這件案子本身是叫屈的。多少世家子弟聚會,一齊痛罵章惇殺人栽贓。

  可誰都知道這毫無意義。不論刺殺呂嘉問的幕后黑手是誰,朝廷絕不會放過這一機會。

  鐵路的護路軍開來了,四處搜捕疑犯,繼而章惇也率軍親至。等到韓岡也出了潼關——對于地方官,歷代朝廷都有嚴令,禁止私自離開轄區——更是天下大亂。

  盡管章惇和韓岡都沒留在洛陽城中,跑去澠池了玩會盟去了,依然人人自危。

  過往在酒樓里,大談為國鋤奸,匡濟趙氏的一幫人,如今相互埋怨有之,暗中舉報有之,設法逃離有之,求生欲望極其強烈。

  邵伯溫這兩天跟人打了兩架,第一次是打了在慶賀呂嘉問暴斃的私宴上唉聲嘆氣的同伴,第二次是人家報復回來被打了。

  帶傷回到家里,氣憤不已的邵伯溫寫了一封匿名信,寄去住進洛陽鐵路局衙門的方興,想要借逆賊的手干掉仇人。

  但邵伯溫才回到他老爹邵雍留下來的安樂窩,還沒等到匿名信的效果,文家就派人過來傳話,說他已經被人告了。說他久懷反心,逆跡昭著,妖言惑眾,煽動民心。告狀的就是他的仇人,且是親身去找方興出首。

  邵伯溫在洛陽做了好些年的新聞,每個月都是十幾篇文章上報,還是嵩陽書院的學刊《嵩陽評論》的主編,針砭時弊——好吧,其實就是對著朝廷的各項政策和人事安排開罵不是一次兩次——私下里大罵章奸韓奸更是常事,不止一次說過要效法張良博浪一椎。

  這一切都被人捅到了正在四處尋找線索、搜捕嫌犯的方興那里。

  一想到自己過去的那些禁不起拷問的言論,邵伯溫只能連夜出逃,連家中老母妻兒都沒來得及交待。不過洛陽城門搜檢嚴密,無法出城,他最終選擇了潛往文府投靠。

  在文家擔驚受怕十幾天后,終于聽到新任河南知府的消息。

  “樞密使兼都提舉鐵路總局,京西路安撫大使、兵馬都總管,判河南府事。”邵伯溫勉強的笑了笑,朝廷里面有能力出將入相的官員就那么幾個,每一個都不好惹,游師雄便是其中之一,“樞密使下來果然不一樣。又是判府事,又是安撫大使的,生怕人不知道他本職。”

  “對子文你來說,只要知道他是韓相公的人就夠了。”過來向邵伯溫通報消息的文惟申強調著游師雄的后臺。

  邵伯點著頭,“說的也是,說的也是。”

  游師雄的確不好惹,身上還帶著樞密使的銜,但這是韓岡的人。

  韓岡的人會幫章惇的狗出氣?多半會趁機收買人心。不,肯定會收買人心。最少最少,也會放松一下對洛陽城的封鎖。

  邵伯溫就此說服自己安心下來,終于不用躲文家的院子中了,終于可以出去走走了。終于可以換身衣服洗個澡了——文家雖然庇護著他,可邵伯溫也不敢蹬鼻子上臉,要這個要那個。即使身上癢得難受,也只能先忍下來。

  “子文,你放心,既然是游樞密判府河南,就不用擔心會有什么冤屈了。游樞密可是有名的明察秋毫。”

  文惟申的態度有些奇怪,但邵伯溫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已經放在了回家洗澡上。

  文惟申又說了兩句安慰人的話,便匆匆告辭走了。

  邵伯溫沒有多等待,急匆匆的推開藏身的小屋的門,雖然還不能回家去,好歹能在院子里散散步,不用刻意等到夜里。

  可他剛推開門,卻見有幾個人堵在了門。

  為首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眼神讓邵伯溫覺得不妙。更不妙的是年輕人身后的人,七八個都穿著警察的制服。

  被文家出賣了!

  邵伯溫這個念頭剛剛賺起,就聽見年輕人問,“邵伯溫?”

  “我姓張。”邵伯溫勉強保持鎮定,試圖蒙混過去。

  但后面一個警察喊了起來,“丁官人,他就是邵伯溫!我認識他!上回跟著富家的衙內一起走的。”

  另一個警察夸張的笑了起來,“還想騙人,也不看看這里的是誰?東京城里大名鼎鼎的丁官人啊。”

  年輕人嘆了口氣,抬手阻止同伴繼續透露身份,只一揮手,“帶走。”

  轉眼間就被架起來的邵伯溫拼命地掙扎著,就像被丟到地上的魚一般扭著身子,“我告訴你們…”

  隨即,他的嘴巴給伶俐的警察給塞上了,就近取材。

  光著腳的邵伯溫嗚嗚直叫,年輕人嫌惡的退了兩步,“這是幾天沒換襪子了?帶走,帶走。放心,很快會有很多人去陪你的。”

  文惟申和文及甫兩兄弟站在陰暗的角落,看著邵伯溫被帶走。

  “來得好急。”

  “這是不想給我們時間。”

  雖然對官府的行動憤恨不已,但兩人都沒有阻止的想法。

  能保住自己了,就已經是萬幸了。府衙來人的時候,文及甫和文惟申兩人的臉色一模一樣的難看,得知要抓的是邵伯溫,才松了一口氣。

  只是在邵伯溫被帶走后,文家兄弟又開始擔心起來。

  邵伯溫雖不足道,但他仗著邵雍的名號,結交貴家子弟,對各家內情了如指掌。如果他被撬開了嘴,不知會漏出多少抄家滅族的證據。

  文惟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氣急敗壞,“早知道前兩天就趁機把他給辦了。”

  文及甫緊咬著嘴唇,過了一陣,“澠池有什么消息?”

  文惟申搖搖頭。

  都十天了,章惇沒有一點回京的意思,而韓岡也沒有回關西的跡象。而他們會談的內容,則完全沒有泄露出來,只有各種謠言在洛陽城中傳播。

  持續了近十五年之久的章韓體制是所有反對派的噩夢。

  不論是茍延殘喘的舊黨,還是不肯歸附的部分新黨,也包括被章韓視為眼中釘的宗室,全都在十數年間被打壓得跟喪家犬一樣。

  朝堂中已經沒有反對兩人的聲音,而韓岡提倡、章惇主持的議會制度,沒有革命之名,卻有鼎革之實,不知不覺趙家天下,就成了天下人的天下——世上僅有兩個的天下人。

  文及甫、文惟申甚至都不能確認,僅有的反抗——那幾聲槍響,以及呂嘉問的死——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抗,還是章韓弄出來打壓異己的手段。

  從結果上是一樣的。

  呂嘉問死,就換來了游師雄。

  游師雄上任,只要了一個展熊飛來統掌西京警察,而展熊飛又帶來了丁兆蘭。

  丁兆蘭的名號,不僅在東京,在西京一樣響亮。他接手對呂案的搜捕,抓的人少了,卻比之前護路軍的亂捕濫抓更為危險。

  嵩陽書院幾乎被連根拔起,諸多與豪門有瓜葛的士子被抓。明顯的,只要章韓兩人有想法,就能把案子給攀扯到文家身上。

  “這不止是要查呂案,恐怕是要借機把過去的事一起給挖到底。”

  文家兄弟擔心不已,他家里的情況真的經不起查。

  正在考慮對策,最小的侄兒出現在房門前。

  “祖父醒了,請六叔、九叔過去。”

  年過九旬的文彥博是西京的精神領袖,但也僅只是精神領袖。

  這兩年衰老得很快,精神不濟,平日都是待在房內,每天早晚也就在院子里被人扶著走上一刻鐘。朝堂上的事已經好久沒有過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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