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時候,韓岡已經活動過筋骨,渾身熱氣蒸騰,身上穿的一件短褂都被熱汗濕透。緊貼身體的衣裳,將他棱角分明的身軀勾勒出來,越發的顯得身強體壯。
這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淡金色的晨輝灑遍白馬縣衙的后院。接過云娘遞上來的汗巾,韓岡擦著汗,往院中特別辟出來的浴室去。不經意間,眼角的余光忽然發現院中的兩株已經長出了葉子的臘梅上,有著星星點點的細小反光。他的腳步一停,轉身走過去,定睛一看,就發現在兩株臘梅花的枝葉上,有著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
在葉面上發現如同寶石一般的露珠,讓韓岡大喜過往。天氣干燥了八九個月,終于有點濕氣了,前些天可都沒有發現。再想想,這兩天天上的確是多云偏陰。看起來旱情已經開始扭轉,說不定過個幾天就快要下雨了。
韓岡今天要去京中,看到了下雨的希望,出發前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沖洗過身子,回到房中。昨晚云娘和周南就幫他整理好了行裝,還有換洗的衣服,現在周南又將包裹打開,坐在床沿上,看看有沒有什么缺漏。
素心領著兩個小丫鬟端著今天的早餐進房來,一邊張羅著,一邊笑道:“可能快要下雨了。院中臘梅的葉子上今天可都是露水。”
周南低著頭,拿著件內袍猶豫著該不該放進去,隨口答道:“前些日子沒在意,都忘了照顧院子里的花木。昨天才想起來,就讓墨文去澆的水,多半是得了水后掛出來的。”
嚴素心哦了一聲,韓岡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心中不免失望,可能是因為澆了水才有露的。
不過再想想,天氣有變化倒是真的,雖然今天還是晴天,但天上還是有云層在,下雨的日子應該離著不算很遠了。一旦下了雨,所有的指責就都可以丟到腦后去。
王旖也早早的起來了,后面的兩個乳母抱著韓岡的一對兒女,一起走進來。一家人聚集一堂。
孕期進入第四月,王旖害喜的情況終于在某一天之后突然就停了下來,豐滿起來的腰身上,能看出來有孕的跡象,行動也變得有點吃力起來。
“官人,現在已經已經轉了任,是不是要從這里搬出去?”王旖坐下來,問著韓岡。
“不用,”韓岡搖頭笑笑,捏了一下正在酣睡中兒子的小臉,“安心的住著就好了。過兩天將外面的牌匾改了,這里就是府界提點的衙門。”
現在的白馬縣衙原來是滑州州衙,而舊日的白馬縣衙被封存著,原本有著改為寺廟或是道觀的計劃,韓岡也曾有將之改為文廟,將縣學安置于內的想法。只是都沒有來得及實施,現在正好可以讓新任的白馬知縣搬回去。總不能讓他這個府界提點住小房子,而知縣住大院。
另外,衙門的搬遷千頭萬緒,另一位府界提點,確切點說,應該是叫做同提點——因為是武職的緣故,所以要加一個同字,以示要比文職低上半籌——暫時應該也不會搬到白馬縣來。而且武職出身的同僚,沒有與自己相爭的資格。只要他韓岡還在白馬縣中,這個院子完全可以安心的住下去。
陪著家人吃過飯,安頓下白馬縣中事務,韓岡便乘上驛馬,與七八名隨從直奔京城而去。
韓岡借著驛馬一路飛奔,區區一百多里地,一個白天就走完。一行人抵達京城時,正好趕在城門關閉前。
入了城,韓岡并沒有去相府拜見王安石,而是先去了宣德門登了記,等待入對,接著則是去城南驛館安頓下來——進京等待入覲的官員,不方便訪親探友。如果是奉旨出外察訪的使臣,回京后更是連家都不能回,必須等繳了旨之后才能回去。
不過韓岡不能去王安石府上,并不代表王安石那邊不能派人來見他。遣了一名隨從去相府通報,順便在驛館附近的一間清靜酒樓定了一個包間。到了初更的時候,換了一身便服的王雱就走了進來。
久不相見,王雱很是熱情。一進門,就上前拱手行禮,笑道:“恭喜玉昆了。”
韓岡搖頭失笑:“若是清要之職,還當得起恭喜二字。如今的這個府界提點,卻是吃苦受累的活計,小弟可不知喜從何來。”
王雱深深的看了韓岡兩眼,不知他是真心話,還是在說笑。試探的說道:“現在開封府中,除了孫府尹,可就是輪到玉昆你了。他人都是先吃苦受累,才能步步高升,而玉昆你卻是反過來了。”
“當初天子有意讓司馬君實提舉二股河工役,不知呂公著是怎么說的?”
王雱笑容終于收斂了起來。
黃河自仁宗慶歷四年后,多次決口,下游一段分出東流、北流分別入海,故而被稱為二股河。到了熙寧元年,黃河再次決堤,天子趙頊有意將北流填塞,導水東流。司馬光此前受命視察二股河情,回來后也發了不少議論,所以天子讓其擔任‘都大提舉修二股工役’,自然是順理成章。
但御史中丞呂公著卻說,‘朝廷遣光相視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職、待遇儒臣也。’——讓司馬光去主持工役,這不是對待近職儒臣的道理。以呂公著的說法,儒臣有說話的權力,沒有做實事的義務。
韓岡似乎是在抱怨,只是王雱口中絕不輸人:“玉昆若是能為近職儒臣,即可遠離此等繁事俗務。如今晉升府界提點,豈不是離著司馬十二當年的職位更近了一步?”
韓岡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元澤不必當真。”
“能者多勞。”王雱說著好聽話,“現在也只有玉昆你能安撫下河北流民。”
“謬贊了,小弟可不敢當。”韓岡拱手一禮,并不當真。
王雱則定了定神,問韓岡道,“玉昆,不知現今白馬縣中的流民人數究竟有多少?”
“流民人數我這邊不是天天上報嗎?其中可沒摻一點假。”韓岡說道,“到昨日,是六萬四千四百余口。現在估計快要到六萬八了。流民超過十萬之前,小弟之前的準備尚能支撐。但若是過了十萬,以白馬一縣之力,就無能為力了。”他神色轉而變得嚴肅起來:“時間不多,所以小弟準備在七八天之內,將府界提點一職接手過來。”
第二天清早,韓岡換了朝服,進宮參加朝會。不過他參加的并非每隔五日的百官大起居,只是由普通朝官日赴的常朝而已,天子并不露面,僅由宰相押班。對著空無一人的御榻行過禮,各自散去。
但韓岡沒有離開,他已經得到通知,今天可以越次上殿。與其他同樣等候入覲的朝官一起,守在閣門內,等著內殿重臣議事結束。
但等許久,不見宮中有傳。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時候,才有人來找他,不過并不是天子遣來的班直,而是王雱。
“出了什么事?”韓岡看著王雱的臉色不對,從閣門中出來后就立刻問著。
王雱雙眉緊鎖:“有人昨夜上書彈劾,今天天子就拿著那份彈章來質問家嚴。說方今大旱,民情憂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并說外敵輕肆,敢侮君國,皆由中外之臣,輔佐陛下不以道…”
這等口水彈章過去從來不少,韓岡驚訝于王雱的緊張,“上書是為誰人。韓稚圭?富彥國?還是文寬夫?”
王雱發狠道:“是監安上門的鄭俠!他在奏章中還說白馬縣流民幾近十萬,為玉昆你承宰相之命而阻之,不得抵京以沐皇恩。”
韓岡聽著倒沒生氣。御史們道聽途說的事多了,文臣只憑謠傳就寫奏章的事也多,一個監門官說白馬縣流民如何如何,根本不算什么特別。但有一件事卻讓人很奇怪:“區區一介監門官,選人而已,他怎么將奏章直接遞到天子案頭上的?”
除了天子的特別要求,否則就算是朝官的奏章,也都是得由中書或是樞密院中轉,更別說是選人這等偏鄙小官。若非有此定規,崇政殿早就給雪片般飛來的奏章給埋起來了。所以韓岡有點納悶,鄭俠的奏章是怎么給趙頊看到的,還是有黑手在后面。
“是馬遞!”韓岡聞聲看過去,呂惠卿竟然也沉著臉走過來。
大宋皇宮在消息方面就是如同一座四面開洞的破房子,王安石還在殿上受著天子質問,而呂惠卿就已經打探到了消息:“鄭俠日前上書中書無果,他便將奏章偽作邊地急報,通過馬遞,從通進銀臺司直接發進了宮中。”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讓天子深責,一個小小的監門官,他說的話又怎么讓天子相信。”韓岡沉吟了一下,“安上門是南門,仲元上次回來還說,蔡河邊的流民不過兩千,現在應該已經在安置了吧?”
呂惠卿嘆了一口氣,“不僅僅是奏章,還有一幅流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