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的時候,洛陽春光正好。
牡丹花開正艷。
這一富貴雍容的花卉,開遍了洛陽城的城里城外。
尋常的黃花魁、潑墨紫、首案紅,處處可見。稀少的一點姚黃、魏紫也能在幾大知名園林看到。甚至還有金帶圍,本是揚州芍藥特有的品種,但今年,洛陽牡丹花會上,卻又一家花農端出了一本,重瓣色做紅紫,而花.芯一圈黃蕊,正如衣著朱紫,腰圍金帶的宰輔重臣。一時間轟動全城。
揚州的金帶圍,傳言簪花者可為宰相——韓絳守揚州時,金帶圍花開四朵,王珪、王安石其時正在城中,皆受邀請,唯缺一人。韓絳其時道:今日若有客來訪,便邀之共賞。傍晚時,一人來訪,卻是陳升之,便一同受邀觀花。到現在為止,在場的四人已有三名做了宰相,就不知道現任參知政事的王珪,有沒有那個運氣。
也不知道洛陽的這本金帶圍牡丹,有沒有昭示宰相的能力。
而此時也正是出城踏青的時節。
洛水岸邊,一片青布圍起的帳次中,絲竹之聲徐徐而出。引得來往的游人為之駐足,但隔著春風也吹不開的布簾,還有虎視眈眈的一圈家丁,也只能在外面過一過耳癮。
閑居在洛陽城中的前任宰相富弼就在帳次之中。
富弼幾任宰相,自是富貴無比。家里養的樂班,在洛陽城中,也是極有名氣。伴著煦日春風,看著舞姿娉婷,斜倚在軟塌上的宰相悠然自得,已經是超脫于滾滾紅塵之外,帶著幾分逸氣。
“大人。”帳簾一動,富弼的兒子富紹庭走了進來。
“什么事?”富弼一邊問著,一邊一揮手,示意樂班退到外面去。
“今科的金榜已經出來了。”
富弼沒吭聲,這點小事不至于忙著來通知他。必有他事,就等著兒子自己說出來。
“狀元喚作余中,宜興人。榜眼是朱服、邵剛。這三人倒沒什么,也的確夠資格。只是排在第九、第十的,一個是王安石的女婿,一個是王安石的侄婿。兩人竟然同時及第,這件事一傳出來,聽說東京城中的士子一時群情激憤。”
富家前日被前任河南知府李中師欺負慘了,收免行錢竟然收到了宰相家的頭上,富紹庭恨不得咬下王安石的一塊肉來。現在聽說王安石要倒霉,免不了興奮莫名。
富弼呵呵笑道:“還以為是狀元、榜眼,王介甫的眼界未免小了點。”只是說著便有些覺得不對勁,沉吟了起來,“王介甫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的性子了?”
“韓岡、葉濤此二人才學不足,想必王安石也不敢讓他們一問鼎甲…”
“韓岡,葉濤?”富弼一下打斷了兒子的話,“王家招了他們做女婿?!”
在士林中薄有文名的葉濤倒也罷了。但韓岡乃是在富弼這等重臣中都有著不小的名氣。突然聽到王家找了他做了女婿,富弼心中不免為之一驚。
“是啊!韓岡是王安石的女婿,葉濤則是王平甫的女婿。他們兩個竟然能同時躋身前十,要說王安石沒有做手腳,誰能相信?!”
“平甫跟王介甫可不是一條心。”富弼沒空去聽兒子說廢話,一攤手:“卷子呢,現在應該已經送了吧?”
富紹庭連忙從袖子里掏出兩片紙來,雙手遞了過去。
富弼接過來,凝神細看。兩篇文章都不長,但他足足看了有兩刻鐘的功夫。最后,舒手遞回給兒子。“這個葉濤,也就第三等的水平。言之無物,寫得好看而已。”
果然其中確有情弊,富紹庭猛點頭,又問道:“那韓岡呢?”
富弼半瞇起眼睛,回憶著方才看到的文字,咀嚼良久。最后,方緩緩道:“他還不錯,當得起第九名的位置。”
“大人為何如此說…韓岡的這份卷子比葉濤要差得多啊!”富紹庭驚訝的問著。
富弼瞟了眼不成器的兒子,暗自嘆息。
但凡有點眼光的官員,都不會說韓岡的文章不如葉濤。韓岡在文中表現出來的見識和才干,足以讓他這等老于事功的宰輔感到驚艷。也就是那些個讀書讀到傻的措大,才會以為韓岡的文章當不起前十名的資格。而自己的兒子還附和著這種說法,當真糊涂!
收拾心情,富弼搖了搖頭:“這份卷子寫得好得很,文字稍強一些,就夠資格爭狀元了。”
“…這篇文章真的有這么好?”
富紹庭還是不敢相信,小聲問著。他才學再不濟,但作為宰相的兒子,文名蓋京華的名士也見多了,眼光總是有的。在他看來,韓岡的文字當真是不怎么樣。
“司馬十二最近在獨樂園里挖了個地窖,躲在里面寫書。多半還不知道今科的事。你將這文章掩了姓名,去問他,看看他怎么說!”富弼哼了一聲,“文筆從來都是末節,平易無錯處也就夠了,韓岡的這篇策寫得恰到好處,根本就不是貢生能寫出來的文字!”
富紹庭頓時眼前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為韓岡捉刀?!”
“捉刀?”富弼抬頭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韓岡是尋常的貢生嗎?看看他在陜西,在熙河做得多少事。卷子中說的那些事,都是他素日里看的、聽的、做的、判的,早就明會于心,又何須他人捉刀?!”
富弼訓著兒子,憂怒于心。
他這個兒子,連怎么挑人錯處都不會。對著刀鋒一口咬上去,崩掉牙不說,反手可就會挨上一刀!連個御史都沒法兒做,日后真是不知該怎么辦了。自己死后,又有誰來保富家家門?!
甜中帶糯的江米酒,富弼喝到嘴卻是滿口發苦。
想想自己的妻弟小山晏幾道,自從岳父晏殊死后,除了喝酒寫詩,就做不了一件正經事,好端端的家業轉眼就敗了,新近作出來到詩詞,滿眼都是衰亡蕭瑟的味道,哪還有半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的富貴氣象?
而自家的兒子不會做官,連詩詞都做不好,也就喝酒的本事能比一比,日后可怎么得了?難道真的要靠著現在正做著參知政事,卻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的女婿馮京嗎?
“但韓岡不過弱冠之齡,只是個幸進…”富紹庭還想爭辯,但在富弼嚴厲的眼神中,聲音越來越低,漸漸不敢再說。
富弼冷哼一聲。
當初說新黨盡是新進、幸進,那是說給諸多熬著磨勘一步步向上爬的官員們聽的,要引起他們的同仇敵愾之心。但若是當真以為年紀輕輕,能力就會不足,那就是太蠢了——換做是他富弼,還有韓琦、文彥博,哪一個不是步步超遷,磨勘三年并一年,最后一步登天的?有些話說歸說,但心里要明白,不能自己都給弄得糊涂起來。
“除非能挑出其中的錯,否則就不能說他差!”富弼教訓著兒子,“詩賦做得再好,若無治事之才,也不過是進翰林院做待詔的命。而如韓岡這般于軍事政事上皆有長才的,日后才有資格入學士院,少說一個邊地重臣,甚至宣麻拜相也說不定注1。”
父親給韓岡的評價這么高,讓富紹庭重又看了看他的文章。只是看了一陣,還是不覺得有多好,抬頭又問著,“以大人看來,這文章中可有何錯處?”
“韓岡生長在秦州,在熙河為官三載,所歷種種,太平官兒一生也難逢上一次,河湟之事盡在其心中。為父若在政事堂中,那還好說,但現今數年不涉政事,想挑刺都挑不出來。”富弼抬眼瞥著富紹庭,“你若能找出其中錯處來,就可以不用跟著為父一直留在洛陽了。”
富紹庭聞之顏色一變,干笑了兩聲,道:“兒子不成材,還是在家中侍奉大人的好。”
費了半天口水,富弼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讓富紹庭離開。
自家的三個兒子中,就沒有一個能讓他放心的。王安石倒是運氣,找了個好女婿…
不過韓岡越是出色,就越是危險,能看出他潛力的不只是王安石和自己。現在要找他錯處的人,怕是不會太少了,并不需自己多事。
拿起如意,敲了敲壓著席子四角的虎鎮,退到外面的樂班家伎便近前來,將方才停下來的歌舞繼續下去。
自己都致了仕,只要不被欺上門來,也沒什么好多想的,元老重臣的體面天子總是要給上一點,李中師之所以被調任,也就是天子給他富弼面子的緣故。
至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煩心事,讓還在做著官的文彥博去頭疼好了,
“戀棧不去,活該你頭痛!”
春風中,洛水畔,富弼白發銀簪,道袍隨風,望之有道骨仙風。輕輕擊掌,為曲樂伴奏,重又開始欣賞起家妓的妙麗歌舞來。
注1:在宋時,翰林學士院和翰林院是兩回事。翰林學士居于學士院中,身為兩制官,為‘天子私人’,有草擬詔令之權,是朝廷重臣躍上宰執之位的重要臺階。而翰林院,則是以琴棋書畫和詩詞歌賦來侍奉天子,官名為待詔,也就是天子豢養的清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