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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儒統淵源遠(下)

  這一章還真難寫,不知不覺,又到了快三點了。

  可能是今年的最后一次講習,今天橫渠書院中的氣氛就有些不同于往日,連聚在正堂大廳中的學生也比平常多出了不少。

  過了今日,書院中的大部分學生各自都要回鄉,只有少部分缺乏回家路費的才會留下來。而張載最出色的幾個弟子,藍田三呂中的在外任官的呂大忠和呂大鈞也恰好在這個時候來拜訪橫渠書院,呂氏三兄弟同聚一堂,這樣的情形已經很少見了。想來今日的宣講,將會是一個大課題。

  李復很期待他的老師今天會講些什么,身邊站著算是父執輩的范育,并不敢亂動彈。不過同在橫渠門下,當聆聽講學時,李復便是跟范育平起平坐的,并不用執晚輩之禮。

  范育是邠州三水人今旬邑縣,本人年紀已經過了三旬,早早就中了進士,也是很早就追隨張載的弟子之一。這兩年他一直在外任官。今年他請了假,回來省親,順便就到了新修起來的書院中來聽講。這半個月,他都在書院之中。在接受張載講學的同時,也一并了教授師弟。

  范育的父親范祥,在關西名氣很大。陜西如今所用的鈔鹽法,便是由其所創。省運費,得實利,一出一入,陜西因此而多增數十萬貫的鹽稅。同時范祥還是河湟開邊最早的倡議者之一,并在沒有得到朝廷同意的情況下強行修筑了古渭寨。今日河湟功成,起點就是古渭,范祥的功勞不可磨滅。他的這份功績在一年前,熙州之戰后,被生前好友向天子提了出來,讓范祥得到了追贈,連帶著范育的幼弟也得了一個贈官。

  相對而言,李復的資格就很淺了。皇佑四年出生,此時不過二十出頭。這個年紀在張載的弟子中,只能算是小字輩。不過在他同齡人之中的,可有最近聲名鵲起的韓岡。同為橫渠弟子,聽說韓岡的累累功勛,李復覺得也算是與有容焉。

  ‘三呂都來了,范世叔也到了。’李復咂了下嘴,心中所想不由得冒出口,“韓玉昆若是能來就好了,真想見見他呢…”

  范育一笑,接口道:“前日上京的慕容思文,不是說今次韓玉昆也會去考進士嗎?理應會來。”

  “但要是再遲點,小侄可就要先回鄉…”

  李復突的話聲一頓,站在前面的呂大臨不知什么時候回過頭來,瞪著私下里說小話的兩人。

  李復立刻閉嘴低頭。他家跟范家是世交,范育又是再平和不過的性子,兩人算是忘年之交。但三呂中最年幼的呂大臨一直跟著張載,連官也不去做,日常督促師弟們功課的就是他,讓李復很是敬畏。倒是范育,平和的微笑著沖呂大臨點了點頭,算是致歉。

  呂大臨頷首為禮,又轉回頭端正站好。李復方才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中,呂大臨不喜歡韓岡的理論,認為他并沒有遵循先生的教導,反而走偏了路。尤其是從游師雄那邊傳來的‘旁藝也能進大道’的說法,實在太過狂妄,讓他聽了很是不喜。

  正想著的時候,張載已經出來了。五十多歲的當世大儒,因為常年苦思天人大道,心力耗用過甚,氣色并不太好。但他走起路來,卻是規行矩步,儒者氣象就蘊含在舉手投足之間。

  年紀最長的呂大忠領頭,近百名弟子群起而拜。張載等他們拜過起身,便回了一禮,又當先坐下。

  等學生們全都在蒲團上做好,張載沒有宣布今日開講的課目,而是開門見山的問道:

  “何者為儒?”

  何者為儒!張載的這個問題很大,好像很空泛,卻是有著深意,近百個學生都是沉吟不語。

  按照說文解字的說法:儒,柔也,術士之稱。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個階層,有治國平邦之術的,是為儒也。到了圣人橫空出世,儒學獨樹一幟,成為一個春秋戰國時的顯學。儒這個字,就成了一家所用。而到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詞。

  不過在這個場合,張載所要的答案,當然不是這個。在座的學生,也沒人會拿著說文解字來回答老師的問題。

  李復資格雖淺,但膽子卻是極大的。呂大防、呂大鈞兩個大師兄還沒說話,他就當先站起來,提聲道:“‘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者為儒。”

  此三句的前兩句出自中庸,說的是孔子。但帶上后一句,就變成了是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的說法。李復覺得,所謂的儒基本上就是這個道理。

  但張載卻是給了李復當頭一棒,他搖頭,“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李復愣了一下,吶吶的問道:“不知先生之意為何?”

  張載沒有即時解答,而反問眾弟子:“儒者當有何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張載對此已經說得太多。

  “為天地立心者為儒!”呂大鈞當先起身,“天地本無心。其仁也,鼓萬物而已,不與圣人同憂。傳習圣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為天地而立!”

  張載滿意的點點頭,“此一也。”

  此一句,是關學的根本大節。呂大鈞這位首徒,其實是張載的同年友。與其說是弟子,不如說是師友。多年來共同揣摩儒家大道,自家的學術,他最為通透。呂大鈞能第一個說得出來,也是情理中事。

  頭一句一出,第二句便緊跟著出來。

  “應為生民立命注1!”

  蘇昞站了起來,他是邠州武功人。他在張載門下傳習日久,自然也能輕易的總結出這一句,“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應為生民立命。”

  “此一也。”張載點了點頭。

  呂大鈞和蘇昞說得很完美,將張載的天人合道之說已經歸納得大半,西銘一篇,根基就在這兩句上。但眾弟子見張載的態度,明白這個問題并沒有結束。

  “須為往圣繼絕學!”

  前面的呂大鈞和蘇昞為張載的眾弟子歸納出了關學大綱的前兩句,半刻的靜默之后,在廳堂一角,又有人續上一句。

  眾人看過去,卻是范育。

  “漢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于章句之間,惑溺于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傳也。須為往圣繼絕學。傳習圣人之學,承襲儒門道統!”

  范育朗聲說著,旁邊的李復崇拜的抬頭望著他。

  張載帶出了一點笑意,鼓勵的也對范育點了點頭,“此亦一也。”

  近百弟子與李復一樣,崇慕的看著呂、蘇、范三人。能在這個場合讓張載滿意,說明他們已經可以繼承關學的衣缽。禪宗六祖慧能,一個掃地僧,可不就是靠著一句‘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壓倒了禪門大弟子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從而在五祖弘忍手中得了禪宗的道統?

  闡明大道,數句足矣。

  但張載還是有些不滿意。他看看在座的一眾弟子,心中暗嘆,思孟源流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還沒有在前面的三句中總結出來。他少年習弓馬,讀兵書,其門下亦多有素習兵事者。儒門六藝,御射二術側身其中,試問儒者如何不談兵?為生民立命也不是靠著‘民胞物與’四個字就夠的。

  “猶未足也…”張載慢慢搖頭。

  堂中一片安靜。

  接受過張載教誨的弟子們,其實都隱隱知道張載的心意。但他們卻無法組織出一句,能與前三句相抗衡的心得出來。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

  張載鼓勵弟子要‘大其心’,不是自謂高過一切的狂妄,而是以己心合天地之道,所謂‘義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圣,動靜合一存乎神,陰陽合一存乎道,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現在出來的這三句,已經說透了儒者當如何立于天地之間,如何對待生民,如何傳承道統。

  只是,現在所剩下的最后提綱挈領的一句,又該是什么?

  眾人苦思冥想,觀其神色間,或有所得,但卻沒有一個能成句的。

  今日先生諄諄教誨,誘導眾學生將他所傳授的道理總結歸納,關學的綱領就在四句當中。前面已得三句,呂大臨認為總結全篇的最后一句,就當留于自己。而他也覺得這一句已經呼之欲出,只是卻在嘴邊頓住。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仿佛被蒙在布袋中一般憋悶。他咯咯的咬著牙,就是憋不出一個字來。

  “當為萬世開太平!”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如同清風吹散了呂大臨心頭的憋悶,晨鐘暮鼓一般讓他恍然過來。

  “對!就是這個!”

  聲音一出口,呂大臨便一下驚覺,‘最后一句是誰說的!?’

  疑惑尚在頭腦中轉著,就在堂內聚集的眾弟子身后,也即是大門之外,依然是方才的那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

  “為儒者,當為萬世開太平!”

  注1:世傳的橫渠四句有兩個版本。‘為生民立命’這一句,另作‘為生民立道’。本文取前者,流傳較廣,同時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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