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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變故(13)

  此刻,京師第一名捕頭已經回到了位于朱雀門的警察總局衙門。

  衙門內,有關爆炸案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是個警察都在討論這樁案子。

  本該忙碌于永遠辦不完的公事的警察們,三兩成群的聚在一起,附耳密語的的模樣,似乎下一刻就會有什么大事發生。

  丁兆蘭從人群中穿過,聽見人群中竊竊私語。

  “會不會是章相公做的。”

  “誰知道。”

  “不該急的啊,韓相公馬上就要辭位了。

  “誰知道。”

  “兩位相公不會火并吧?”

  “不至于如此吧。”

  “身上綁了炸藥,這得要多大的仇恨,才能讓人寧可死無全尸。”

  “說實話,有好處就行。話說回來,要買到這種敢拼命的,少說百十貫吧。”

  “有權呢。”

  “差不多一樣吧。”

  “聽說章相公的兒子早就準備好要刺殺韓相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聽誰說的。”

  “隔壁家的王老實。我渾家也這么說呢。”

  丁兆蘭負責這個案子,尋常總會有人向他詢問,但今天只有人在旁議論,卻沒人問他一句。也不知是被展熊飛警告過了,還是不敢過問這樁案子。

  丁兆蘭沒精力多考慮這些不相干的細枝末節了,從案發現場回來,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鼻子里似乎都可以聞到空氣中的硝煙味了。

  ‘會不會章相公遣人刺殺了韓相公?’

丁兆蘭辦老了案子,線索未明,他不會先入為主,也不會輕易否定,但這一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宰相應該是能輕易弄到制式的軍用炸藥  不過韓相公會怎么想,丁兆蘭可不敢保證。而那位周全都在說,他只忍耐到中午。

  中午之后呢?丁兆蘭不敢去多想。總之肯定不會是喝茶聊天。

  在他回來的路上,還遇見幾個騎著快馬往案發現場方向狂奔的武將,看他們的模樣,或許都是韓岡門下鷹犬,如果他們的反應跟那位周全周都指一樣,說不定到了中午,就是萬軍齊發,一枚枚炮彈從遠處落向城中,手持火槍的士兵奔向城中各處戰略要地,與當地的守衛展開鏖戰。

  一想到東京城內,都會變得跟那爆炸現場一樣,到處血肉橫飛,衙門外的州橋夜市也會陷入兵災,說不定會毀于一旦,丁兆蘭就五內欲焚,心急的趕往展熊飛的公廳,在們外敲了兩下,就急著把門給推開。

  展熊飛的公廳除了正面一張巨大的桌案,墻壁兩側,都是占滿了一面墻壁的書架,上面滿滿堆著一摞摞書,足足有上千卷,還有一些雜志式樣,也同樣放在書架中。

  展熊飛正蹲在書架旁,手里捧著一本書,也不知道是什么內容,聽見丁兆蘭進來的動靜,方抬頭起身。

  巨大的身軀猛地站起,突然就是一陣暈眩,身子晃晃悠悠,趕忙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看見展熊飛搖搖晃晃,丁兆蘭忙上前半步,扶住了展熊飛,關切的問,“總局,沒事吧?”

  展熊飛沒好氣的推開丁兆蘭的手,道,“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他隨手把書反扣在桌上,丁兆蘭看過去,卻是封皮封底什么花紋字跡都沒有的光皮書。

  展熊飛對丁兆蘭道,“醫院那邊剛才傳來消息了。賊人所用的炸藥里面摻了鐵砂。”

  丁兆蘭點點頭,有關這一點,他方才在現場就查出來了。

  展熊飛帶著濃濃的憤怒,兩只醋缽大小的拳頭捏著嘎嘣作響,那罪魁禍首如果出現在他面前,他可無法保證會不會直接將人給掐死:“這些鐵砂惡毒得很,在旁邊的,躲得過炸藥,躲不過鐵砂。韓相公的元隨傷了有十幾個,靠著最近的兩個都死了,還有兩個傷得重的,醫院里面也不敢保證能不能救得活!”

  “陳家二哥方才也走了。”門外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隨即,韓岡家第四個兒子就從門口走了進來。

  “見過四郎。”

  “見過四衙內。”

  沒料到韓家人來得這么快,丁兆蘭、展熊飛微微一驚,就先后與韓鉉見禮。

  丁兆蘭行禮的時候,裝作漫不經意的向外張了兩眼,韓鉉進門,卻連通報也沒有。可看過去時,卻發現守在院門處的守衛,卻是被兩名漢子給攔住了。

  韓鉉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直率的對展、丁二人道,“家慈已經得知今晨之事,心中憂急,便派在下前來探問案情,還望總局和小乙哥能告知一二,以慰家慈之心。”

  搬出了齊國夫人,展熊飛自不會隱瞞,讓丁兆蘭一五一十的把已知的案情內容告知韓鉉。反正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多少東西,也不是需要介意的。

  展熊飛等丁兆蘭說完,問韓鉉,“四郎方才說‘陳家二哥走了’。也就是說,已經有三位蒙難了?”

  “是啊,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好漢子,就這么一個賊人,就把他們都害了。”韓鉉咬牙,英俊的面孔竟有幾分猙獰,惡狠狠的問,“聽說賊人都炸爛了,能查得出來他身份?”

  丁兆蘭很有信心的說,“雖然有人覺得都被炸成了一堆碎肉,誰知道那堆碎肉究竟是誰?但只要是有人犯下的案子,就肯定會有蛛絲馬跡留存。再怎么樣面目全非,不知道是誰,手、腳,還有身上,都還是會有其他特征能夠辨認。”

  韓鉉對丁兆蘭的回答很是滿意,接下來派了一名親隨回去報信,他自己則跟著丁兆蘭,不過他沒有干擾丁兆蘭辦案,他只是帶著耳朵在旁聽著。

  專業的事就讓專家來做,這是韓岡一直對他們兄弟的告誡。只有不能認清自己的外行人,才會什么事都想插一嘴、插一手,真正的領導者,只會去選擇合適的人選,剩下的就等待結果了。

  丁兆蘭雖然沒有得到過韓岡的提點,但他也清楚,尸體解剖和檢查不是他的強項。盡管從人身上的細節分辨,他也做得很好,可是從尸身上找到線索和證據,那是專業醫官的能力。他很快就征得展熊飛的批準,去請醫官過來檢查尸體。

  只負責案件、不與人治病的專業法醫此時當然沒有,但是每個月從開封府——現在是警察總局——手里面拿一份貼職錢,負責尸體檢查、傷痕鑒定的醫官,只是在太醫局中,就有四五人。

  “可惜河東醫學院的張教授前段時間回代州了。”丁兆蘭對韓鉉解釋道,“如果有他在,兇犯的年齡、身份都能給查出來。”

  另一位被安排過來做丁兆蘭助手的警察在旁幫腔,“張教授據說解剖過上千具尸首了,見過的死人都上萬,沒哪個死人能瞞過他的眼睛。可惜他不在啊。”

  “是畫了人體肌肉和骨骼解剖圖的那位張教授?”韓鉉顯然知道張教授,“聽說他的醫術并不算好,但人體解剖上,卻是一等一的。家嚴還說過,他是開創者。做研究的,不比給人治病的要差。”

  按韓鉉從他父親那里聽來的說法,現今醫學體系尚未成型,不過研究者和治療者已經開始分離,這是好事,人力有時而窮,只有專一,方能精深。

  “等太醫局的官人們來,就可以知道這人的年歲、身份,若果能拼湊起來,最好相貌五官也能找到。到時候就方便搜查了。”

  韓鉉點點頭,表示同意。

  “不過一點已經可以確定了,這是死士。哪家貴人手底下都不會有太多。”丁兆蘭看了眼韓鉉,試探的說,“即使是相公手底下,真正二話不說就慷慨就死的死士,想來也不會有多少。”

  “一百、兩百,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韓鉉很自然的聳了聳肩,“的確是不會有很多。”

  一兩百,這比丁兆蘭預計的要多許多,不過,關西人急公好義,韓岡身份地位又高,還有著天下頂尖的大商行,財權聲望都不缺,通過各種利益和關系,或影響,或收買,可能人數會多一些。而章惇有著宰相的身份,又有著那邊的情況也不會差太多。

  兩位權柄幾近天子的宰相都如此,普通官員手底下,要找到一個甘愿赴難的死士,難度可想而知。尋常人家更不用提。

  絕不是隨便從街上拉一個人來,給一點好處,就能讓其心甘情愿點燃腰間火藥引線。

  從這個角度去想,幕后黑手所在的范圍,可就大大縮小了。

  如果這里不是開封府的話,說不定轉眼就能把主謀者給定位了。

  但這里大宋的國都,權臣貴戚,豪門世家,隨便一數就是數百戶。一家家去排除,幾年也不一定能全部排除掉。要是中間突然發現一條新線索,說不定一切都要重新開始。

  丁兆蘭這些年來遇到過好幾次類似的情況,每一次從頭再來,想死的心都有。

  他看著面容沉靜的韓鉉,這位四衙內總是十分跳脫,很難有這等安靜沉穩的時候。也不知現在這幅表情是不是裝出來的,還是說現在才是本性,過去的活躍和活潑,全都是偽裝出來的?

  當然,這絕非要點,不管怎么說,他都得盡快查明真相,至少是一部分有用的成果,這樣才能夠應付得了宰相,以及宰相家的衙內、鷹犬。甚至外界的議論——畢竟,以爆炸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人物,想也知道,事情肯定會以最快的速度傳揚出去。根本不用指望能夠遮掩得住的。

  雖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光天化日,但韓岡遇刺這件事,完全遮掩不住。

  韓岡本身也沒有遮掩的打算。王舜臣已經進入皇城,控制了神機營。

  即使現在韓岡在太后面前,只要有王舜臣在,城中黨羽也算是有了一個臨時性的核心,通過王舜臣協調,即使韓岡不在,也不會影響到大局。

  而有兵在手,不論要做什么,其實都是可以的。如果再能有太后背書,那更是可以肆無忌憚的橫行京中。

  “相公。吾近日聽人說,章相公的兒子,似乎對相公有所不滿,時常聚眾計議,不知有無此事?”

  向太后小心試探著,與韓岡談了許久,終究是忍不住了。韓岡知道,太后對章惇并不滿意,尤其不想讓章惇獨相。

  即使按照計劃,日后還有李承之等人接替自己為相,但與做了十年宰相的章惇相比,李承之等人的影響力幾乎不存在,沒有韓岡的情況下,朝廷就相當于章惇獨相。

  只要現在自己點個頭,太后可就會順水推舟。不僅僅打掉章惇獨相的可能,更可以徹底扳倒章惇。

  但韓岡還是搖頭,“市井傳言未足深信,如今真相未明,臣不敢妄自猜測。”

  借用太后的手,的確能夠名正言順的向章惇下手,隨之而來的動蕩,只要做好準備,也不是沒有可能平安度過。

  但問題就是如何做好準備。十年執政,十年宰相,章惇絕非可以輕易對付的對象。

  韓岡能夠強勢控制大半軍隊,而章惇沒有與之力爭,就是因為章惇本身有足以自保的兵權在手,同時又掌握住了天下民生的命脈。

  每年通過海運從南方運抵中土的糧食、白糖、酒水特產,是一個天文數字,已然數倍于昔年由汴水運抵開封的物資。尤其是糧食,一旦失去南洋的供給,兩千萬石稻米的缺口,韓岡再有能耐也補充不來。

  針對章惇下手容易,但福建商會控制下的南洋航運,韓岡沒那么有把握穩定下來。

  “萬一是章相公的兒子該如何。”

  “如果真的是章惇的兒子。”韓岡對章惇的稱謂有了一點改變,“自是當依律處斷。”

  韓岡已經離開很久,溫室外,內侍們已經不用再轉動銀鏡。陽光從頭頂灑下,太后靜靜的坐在御案前,抬眼望著前方的花卉,不知在考慮著什么。

  許久,太后徐徐開口,“去準備紙筆。”

  片刻之后,御案上筆墨紙硯全數備齊,兩只碧玉鎮紙壓著一幅雪白的宣紙,細管的狼毫筆飽飽蘸好了新磨的油煙墨,橫架在有著一枚枚紫眼的端硯上。向太后站起身,毫不猶豫,提筆而書。

  已故的慈圣光獻曹后最擅飛白書,當年宮中嬪妃、內侍、宮女,皆習練飛白,以至有日以繼夜者。向太后當年也認真練習過,如今提筆,不自覺的就往飛白的路數上走。

墨色的筆畫間,露著一絲絲紙頁的白色,仿佛禿筆干墨寫下的文字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

  向太后靜靜的又看著這十六個字許久,然后對一旁渾身僵硬的楊戩,

  “去給章相公送去。跟他說,他生了一個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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