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所說的有趣的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跟在韓岡身后出門,王舜臣就在想著。
如果去問韓岡,韓岡肯定只會笑說,一會兒自會看到,絕不會露半點口風。
知道韓岡不會說,王舜臣就只有自己胡思亂想。
會是個什么樣物件?
兵器好像不大可能。
朝堂中的事,就是神兵利器都沒用。
就是韓岡拿著金骨朵挨個砸過去,把章惇一黨全都砸翻,事情也只會變得更糟。
火炮火槍什么的,更不可能用在京城內。
便是韓岡準備把京師殺個血流成河,也只要他宰相的一句話交代下來就夠了。
難不成是效忠書?
跨過門檻的時候,王舜臣差點沒笑出聲。
韓岡拿著一沓子破紙想自己炫耀的場面還真難想象。
要是韓岡會相信一張紙就能掌握住人心,早幾年就給章惇生吞活剝了。
王舜臣又想,會不會走到門口,就看到呂嘉問從門里跳出來,大笑一聲,沒想到吧。
好吧,王舜臣這一回真的笑出聲了。
不過韓岡正在前面吩咐下人,倒是沒給他聽見。兩個韓府的下人偷偷投來驚異的眼神,王舜臣立刻收斂起笑容雖然心里還是很想笑。
這就是一個不可能的笑話。
呂嘉問會是韓岡的人,那母豬都能上樹了。王舜臣久在西域,可也知道呂嘉問跟韓岡從來都不對付,都多少年恩怨了,哪里可能輕易媾和。呂惠卿都更有可能。
但這個不可能,那個也不可能,到底會是什么,這讓王舜臣更加好奇。
目的地并不遠。
其實就跟相府后門隔一條后巷。
實際上相府的后巷也屬于宰相府,兩側巷口都有柵欄,無關人等都被攔在柵欄外。而后巷的另一邊,同樣是朝廷賜第,賜予韓岡,又被韓岡遣人改造成一排兩層四合院式公寓,安置幕賓、清客、家人,同時遠離宰相府的方向上,還有幾個實驗室,不過里面到底是在研究什么,王舜臣就不知道了。
他跟著韓岡,一路走過來,隔了一條街巷,氣氛就完全不同。相府律禁森嚴,永遠是安靜和威嚴的,盡管其中隨時隨地都能拉出幾百人,但走在里面,還是覺得缺乏人氣。而府外的公寓區生活氣息就濃郁了許多。
后巷水泥鋪砌的路面有修補過的痕跡,路邊上的兩排香樟才手臂粗細,葉子倒是在冬天里還帶著點綠意。
前頭街口處停了一輛馬車,一座公寓前拴了兩匹馬,剩下都是行人。能看到母親挎著籃子,牽著幼子慢悠悠的在街邊上走。能看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蹦蹦跳跳的走進公寓大門。有行人有車馬,除了沒有沿街的商家,只有一扇扇敞開的公寓大門,一切都跟普通的街巷沒有什么兩樣 王舜臣并不覺得這里是見人或是做學問的好去處。人多且雜,韓岡只穿著家居服,王舜臣也沒穿著他的官服,兩人帶著幾個隨從從街巷中走過,都穿著厚重的冬衣,還帶著遮耳蓋臉的帽子,并沒有引來太多注意,甚至擦肩而過的一干人,都沒有認出宰相。
但王舜臣確信,他看見路邊上有幾個人看清韓岡之后,就忙低下頭以示敬意,分明現了韓岡的身份。但沒有一個人行禮,或叫出聲來。也不知韓岡從這條巷子走過了多少次,以至于人們都習以為常。在自家莊子上的感覺也是這樣,感覺倒是更加自然一點。
緊隨著韓岡的腳步,在香樟樹下走了二十多步,就轉進一條橫巷,狹窄的小巷只有三尺寬,青石板鋪就的巷道盡頭是一扇門。
門是敞開著的,顯然里面的人事先已經得到了通報。但出來迎接韓岡和王舜臣只有兩個人。
門有一層樓的高度,是一座四合院公寓樓的大門,大小快趕上小城的城門了。與外面的公寓一樣,一圈三層樓,樓本身就是圍墻。但不是外面住宅公寓的式樣。
對外面一扇窗戶都沒有,只看見了紅磚墻面。進門穿過門洞,站在天井內,才現沖內的一扇扇窗戶開得很大,全都鑲嵌著透明的平板玻璃,外面公寓雖也有玻璃窗,但窗口只有這里的一半大小。
是實驗室。
王舜臣在外面沒有看見招牌,但看到這棟建筑的一瞬間,他就確認了此處是何場所。
沒有外側窗戶的建筑,除了倉庫,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實驗室了。又建在韓府的地界內,安全性比軍器監的幾個甲級實驗室都要高了。
空氣中沒有研究物性變化之學的實驗室特有的或酸或臭的氣味,蒸汽機運轉的聲音倒是震耳欲聾,一條條暗色的繩索,從一個窗戶延伸到另一個窗戶,不僅如藤滿般爬滿了半幅墻壁,還在天井上空織起了一張蜘蛛網。
“這是…電線?”
王舜臣探手捻了一下那些繩索,外軟內硬,還帶著些柔韌。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不會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只可能會以為是某種材質特殊的繩索,但王舜臣去過電力相關的實驗室。
韓岡卻不知道這件事,帶著些許驚訝的回頭:“你見過?”
王舜臣點頭,“去過一家實驗室,開電燈的。”
人造電光,王舜臣聽說過,也親眼看過。對電燈實驗室并不陌生。一盞盞沒有火、不用油,純粹而明亮的電燈照亮了院落和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讓第一次參觀的王舜臣嘆為觀止。
也因此,王舜臣在那個實驗室中逗留許久,甚至都知道,為了讓電燈能持續光,還必須分離空氣中的氧氣和碳酸氣,將剩下來的氮氣充入燈中密封。
“電力相關的實驗室可沒幾家。虧你能找到。”韓岡笑說道,卻沒做多問。
電力、尤其是電燈,也算是當下最熱門的項目之一,雖然門檻很高,能夠投入研的實驗室不多,但實驗室背后的資助者或試圖成為資助者的投資人卻多如過江之鯽。
“既然見過電燈實驗室,可知這里是作何研究?”韓岡撥過垂下來的一根電線,問道。
王舜臣擠出一絲微笑,配合著,“不像是電燈。難道是電報?南行記里的電報?”
南行記中,已經抵達交州的主角,將留言瞬息萬里的傳回河北家中,用的就是所謂的電報。還沒有問世的東西,卻連挑擔子的力工都聽說過了。用電的物件,除了電燈,也就只有電報了。
王舜臣現在感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京,被王厚帶著逛窯子。自己褲子都脫了,窯姐卻還要點香、斟茶,弄上好一通張致。
電報是個好東西,但他想看的可不是什么能千里傳音,萬里傳信的新機器,而是能壓得住陣腳,鎮得住宰相的手段。
報的按鍵用滴滴答答的長短音,將王舜臣說的一句話傳到了對面的樓上,從對面樓上傳回的紙條上,一個字也不差。
“如何?”韓岡帶著自滿的笑容,問著王舜臣。
電報已經成功制造出來,如果換個時間,王舜臣一定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來,身在北庭,能知道當天東京新春杯的結果,這對賭徒來說是多大的喜訊?
可這不是王舜臣想要的。只是他還不能掃韓岡的興。
“前線軍情都能及時傳回,有此一物,勝過十萬大軍。”王舜臣喜笑顏開的大聲贊美,一旁的實驗室成員,全都歡喜的抓耳撓腮,韓相公說好,王太尉也說好,這一份功勞妥妥的拿到手了。
“六年了。”韓岡感慨的說,“六年的時間,終于把電報給做出來了。”
實驗室的成員們,心有戚戚,六年的時間不短了,他們遵從韓岡的指點,不斷的進行試驗,不同結構的收報機制造了幾百臺,三年前造出了可以信的電報,但直到上個月,才確定了如今的這一成本、性能、易用性、以及可維修性上都算得上出色的型號。
“接下來就可以投入使用,鐵路干線先用上。有了電報,鐵路的運輸效率能提升至少五成。”
原來鐵路上信號的快傳遞,主要靠目測。在修筑鐵路的同時,就在鐵路附近的高處,修起信號架。如果沒有合適的高地,就干脆建起標高十丈的信號塔。通過信號架來傳遞信息。類似于烽燧,但比烽燧燃起的狼煙能夠傳輸的內容更多。不過比起電報,自是遠有不如。別的不說,只是車頻率就可以增加許多。
“只是有這一條在,成本雖然高一點…”
韓岡說著,突然又搖搖頭,苦笑著對王舜臣道,“這成本可不是高一點。雖然這一條系統在諸多研型號中成本算低的了,但依然是貴得很。主要是就是線路太貴。”
王舜臣順著韓岡的手指看著前面的線纜,“多少?”
“一股線一里就要百貫。”
王舜臣呼吸一滯,脫口而出,“這么貴!”
六百貫對朝廷來說當然不算多,但電報線路想來不可能才單股線,看外面墻上和天井中的線路布置,至少得雙股吧,甚至得三股、四股,再乘以天下鐵路的長度,可就是個巨大的數字了。
“就是這么貴。”韓岡點頭。
拉制銅絲的技術并不困難,古已有之。得到銅絲之后,用清漆和杜仲膠來做絕緣。線纜外裹起麻布,再用膠來裹起。制作難度不低,自然成本就高得驚人。
現在只是處在實驗階段,故而成本問題并不是第一位。可一旦投入實用,六百貫一里的線纜成本就有些駭人聽聞了。
六百貫一里,僅僅是線纜成本。而要電報系統能夠正常使用,還需要木料,需要水泥,需要鋼材,需要各色器材,材料成本單價至少要翻番。材料之外,運費,安裝費,人員的培養費用,以及日后的維修和維護成本,都是在原本就已經十分高昂的建設投入之上再加上重重的一筆。
“要是給人知道這么值錢,怕是禁不住賊偷。”王舜臣捻著電線對韓岡道。
后世禁不住,如今自然也禁不住。電報線路的成本高,也高在這里。
但韓岡是不會說出來的,他反過來問道,“破壞鐵路是什么罪?”
鐵路等同御道,如今已經是國之命脈所在,破壞鐵路,最重的判決就是族誅,九族遠流,遇赦不得歸。而收購失竊的鐵路器件,與主犯同罪論處。
而且鐵路沿線的村莊保甲,一年到頭都要組織人力來巡視鐵路。鐵路總局轄下還有專門的護路隊。多管齊下,幾年下來,鐵路被惡意破壞的情況并不多見。
怕是用處不大。王舜臣想。
鐵軌要處理掉很麻煩,但電線要賣掉就方便了,燒掉外面的漆和膠,剩下的銅可以直接融掉。日后線纜被偷的情況可能不會少。可王舜臣不打算說出來。韓岡正在興頭上,潑冷水就太蠢了。
不過韓岡心情正好,王舜臣終于可以說出他心里的擔憂了,“電報雖好,日后哥哥歸鄉,用電報也能掌握京師局勢。可是…眼下卻是緩不濟急。”
韓岡看著王舜臣小心翼翼的樣兒,哈哈大笑起來,“忍了很久了吧。”
王舜臣干干一笑,卻沒不答話。
“京師的軍隊,班直兩千一百余,上四軍兩萬二,神機營三萬五,其余禁軍諸營十一萬六千,你可知聽命于我的有多少?”
禁軍諸營且不提,王舜臣如今掌握了神機營,李信參與組建了神機營,又鎮守過皇城,上四軍也曾經在他的麾下,也曾聽命于他。
而宮中不斷調出兵力,換神機營頂上。其是班直,本來其中大部分都是祖孫幾代值守宮掖,甚至有從太祖時候開始就為班直的家族,幾代人都遵從太祖皇帝的旨意,始終娶高大女子為妻,一個個牛高馬大,七尺之軀在所多有。宮變之后,就以從賊、觀望、疏失等罪名,不斷將其中的軍官處分,一年不到就有一多半被替換了,十年間幾乎被換了個遍。
這些就是直接聽命韓岡的軍隊,外圍的其他禁軍,也有大半聽從韓岡吩咐。
王舜臣稍稍算了一下,“至少七成。”
“不。”韓岡搖頭,他平靜的笑了一笑,“是幾乎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