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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夜火(下)

  火炮就在耳邊轟鳴,韓鐘拒絕了陳六遞過來的耳塞,饒有興致的站在十來步開外,看著炮兵們將一枚枚拳頭大的炮彈,送到遼軍的營寨中去。

  盡管白天的戰斗,消耗他很多精力,但韓鐘見過王厚之后,沒有去睡覺。他這個年紀要是閑得無事,總是會貪睡一點。可要是對什么事產生了興趣,那一兩個晚上不睡覺,照樣沒有什么大礙。

  從王厚那邊拿了一枚通行令牌,他就帶著陳六等幾名親衛來到最前線上。希望能在最近處看見全軍總攻的場面。

  炮兵陣地附近永遠都是最合適的觀察地點。為了更遠的射程,以及更好的覆蓋面,火炮陣地通常都會選擇設置在高地上。即使為了安全上考慮,改而布置在隱蔽的低洼處,附近總會有一處適合的觀察點,用于觀察目標和評估戰果。

  王厚從保州帶過來的火炮并不多,只有十八門,全是三寸口徑的輕型火炮。不過直屬于安撫使司的炮兵,有著極為出色的炮術,這可以從必須要用幾十名士兵提著水桶上下奔走于河道和火炮陣地之間,用大量河水加速冷卻炮管的射擊速度上看出來。

  但炮擊戰開始已經有一個時辰了,對面營寨中遼軍的火炮依然還能順利的反擊。

  從發射頻率上,以及準確度上,遼軍的炮手并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說很糟。現在為止,也沒有幾炮能夠打到宋軍的火炮陣地上,更沒能傷到一名士兵。

  因為零星落在陣地上的炮彈,陳六顯得很不自在,幾次想讓韓鐘立刻離開,又不是身處不得不迎戰的戰斗中,根本沒必要冒風險,再小的幾率,那也是有可能被擊中。

  “不用擔心,不用多久。”韓鐘說道。幾十門火炮展開炮擊戰的場面尋常難得一見,正要遇上了怎么能就這么走。而且他也相信自己的運氣,還沒有糟糕到被遼軍的火炮射中的地步。

  “都站在這里了,想被打中都難。”他指了指身前一條一人高的土壘。遼國的炮壘位置低于韓鐘他們所在的火炮陣地,仰角射擊想要命中身前有一條掩體的韓鐘,遼軍還沒有表現出相應的技術水平。

  以其低劣的射擊水平還沒有被官軍的十八門榴彈炮壓制住,韓鐘覺得,只能說是遼軍的炮壘修得太堅固了。說不定那些失蹤的鐵軌就在炮壘的頂上。遼人將火炮學了有七八成的功力了,扒了鐵軌修炮壘也沒什么值得驚訝的。

  宋軍的炮兵并不知道遼人用什么材料修的炮壘,可炮壘的堅固早已體會到了,他們很快的就改換了炮擊的方向,將目標對準了營壘的外墻。

  每分鐘都要被命中五六發的寨墻,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甚至能看得見寨墻背后,正忙著挖掘壕溝的人們。炮彈不時的落到他們頭上,打死一個兩個,甚至更多,而他們總是爬起來繼續做活,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就是被擄走的大宋百姓,正常遼人哪可能有這么主動和勤快?

  但這時候,沒有哪一名炮手去關心這一點,他們都急著將更多的炮彈發射出去,為之后步兵的進攻打開通路。

  而遼軍的炮壘終歸是要解決的,否則官軍進攻的時候,將會受到不小的傷亡。

  “大家伙來了。”聽到了咕嚕咕嚕的車輪聲,韓鐘微笑著回頭看向來路。

  四匹健碩的挽馬正吃力的拖曳著一門口徑巨大的火炮。接近五尺的車輪,將本已是溝壑深邃的黃土路,碾得車轍更深了兩寸。后面還跟了一輛四馬拉動的大車,上滿裝滿了炮彈箱和各種零碎器具。

  這門炮的確很大,口徑比六零榴彈炮還要大上一圈,超過了士兵們所用的湯碗,韓鐘知道炮口直徑的具體數據——高達七寸半,使用超過一百斤的重型炮彈。不過與巨大的口徑和超重中的炮彈相反的,這門火炮的炮管長度,以及炮壁的厚度,都遠小于口徑相當的榴彈炮。

  這是臼炮。

  因為炮壁和炮管的關系,即使以最大的裝藥量來發射,也只能將制式炮彈投射到一里半開外。當然,如果采用的炮彈使用的是比鐵密度要小的材料,那射程可以再增加許多。不過臼炮最大的優點就是在維持大口徑的同時,重量比同級火炮小得多。

  韓鐘在軍器監的試炮場見識過最大型的臼炮,從外形上看,就是個水缸。不計炮車,炮身重量就在萬斤以上。很難想像同樣口徑的榴彈炮將會達到多么恐怖的重量。射程近乎是一個笑話,但威力卻極為恐怖。因為口徑太大,鋼鐵的密度又太高,甚至無法發射鐵質炮彈,只能使用花崗巖制的炮彈。但這樣的一炮下去,幾百斤重的花崗巖炮彈就能將舊式夯土城墻砸垮半邊,包磚的墻體也要產生巨大的裂縫,低矮的炮壘會連頂棚一起被壓平。如果將花崗巖炮彈換成裝滿數百斤精制炸藥的炸藥包,威力更加恐怖,爆炸點的十丈之內,無人能活。

  但那已經屬于超重型火炮,定州路中并沒有配屬。即使配屬了,現在也運不上來。而且這種臼炮只適合用于攻打堅城,打敵軍的營壘就屬于大材小用。現在的這門普通的臼炮,加上一些特殊炮彈,已經足以達成目的了。

  臼炮已經被拉到了預設的炮位上,拖曳炮車的四匹挽馬被解開了胸軛,馬夫將它們拉倒了一邊,炮兵們圍攏在炮車旁,忙著固定炮架,調整角度。

一枚炮彈突然從遠處飛了過來,黑夜里沒有人看見炮彈的蹤跡,一陣風擦過馬夫的鼻尖,將一匹挽馬一擊斃命  仿佛被比老虎還要兇猛的惡獸咬了一口,半扇脊背消失無蹤。其他三匹挽馬被驚到了,拔足狂奔。馬夫還懵著,手也沒送,竟一下被拖得飛了起來,半空中松了手,砰的一聲落到了地上。摔得齜牙咧嘴,摸著肋骨疼得冒汗,卻還得慶幸自己的運氣,被炮彈擦了臉還囫圇活了下來。

  咬了一大塊馬肉的炮彈還在地上滾著,慢慢的滾到了韓鐘的腳邊。

  這一炮,讓陳六被嚇得一聲虛汗,“二郎,得走了。”

  “不急。”韓鐘笑著,堅定的拒絕。

  他這個年紀的少年,總是喜歡表現出自己的膽量。盡管附近的炮兵們都忙碌得沒空分神,幾個因為方才的一炮而亂了手腳的炮兵,正在被所屬的炮長訓斥,誰都沒有空去關注韓鐘。但韓鐘總覺得一旦他轉身離開,背后留下的肯定是炮兵們鄙夷的笑容。

  他指著從后面的大車搬下來的一箱箱炮彈,“好戲就要上場了,現在走豈不是太虧了。”

  陳六眉頭緊鎖,嘴里發苦,這小爺硬留著不走,他總不能把人給架走。傳將出去,韓家二郎也別做人了。

  炮架固定起,炮口調教好,火藥和炮彈都裝填了進去,炮手點火,砰的一聲輕響,一點火星帶起的紅光脫膛而出,在韓鐘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道過于彎曲的弧線。

  弧線的末稍,落在了遼軍的營地中,還沒有落地,在幾丈高的半空中,綻開了一朵橘紅色的焰花。

  “可惜不是開花彈。”韓鐘惋惜的說道,不過語氣又昂揚起來,“不過燃燒.彈也不錯,遼人有的好看了。六哥,望遠鏡。”

  他伸出手,從無奈哭笑的陳六手中拿走了望遠鏡。

  燃燒彈的出現比火炮還要早一點。武經總要上就有雛形,之后有了石油和煤焦油后,由投石車來使用的燃燒彈被發明了許多,毒煙火球,油火彈,都是曾經被大量生產并裝備軍中的。不過威力和射程上,舊式的燃燒彈全都比不過剛剛被發射出去,現在又被裝填進炮膛的這一種。

  燃燒彈爆炸時的聲音并不大,一團光焰過后,就沒了聲息。但粘稠的燃燒劑已隨著爆炸飛向四面八方,夜風輕拂,很快就星星點點的火光就出現在望遠鏡中,可以看得見沾上了燃燒劑的士兵遍地打滾,房屋上的火焰還有人在撲救,只是火焰轉眼就擴散開來。

  “要是能那么容易撲滅,可就不值十八貫。”韓鐘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自言自語,他舉著望遠鏡快樂的看著遼營中的火勢逐漸擴張。

  燃燒彈中的燃燒劑是煤焦油提煉后的產物,還加了不知什么配料,但韓鐘沒敢去多打聽,就跟軍器監火藥配方一樣,燃燒劑的配方也是屬于頂級的機密。

  就算遼國也仿造了火槍火炮,可他們所使用的槍炮不如大宋,就連火藥,同樣與大宋的同類產品在性能上有著很大的差距。軍器監的火藥,將發射藥和炸藥都區分開來了,成分和制作過程都與之前有所不同。

  按照他從父親那邊聽來的評價,遼人學大宋的火器,都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縱使大宋發明的各種火器都被遼人學了七八成走,甚至從結構上還有所突破,但最為關鍵的地方,遼人就算想學也是學不到的。

  營地的一角此時就變成了一片火海,而隨著夏夜的東南風刮起,火勢開始蔓延。橘紅色的光芒散射到天空上,那一片的天區泛起淡淡的紅光。

  沒有相應克制的手段,遇上先進武器,只有死路一條。但就在韓鐘開始回憶父親的教誨的時候,他突然就發現遼營中熊熊燃燒的火焰,許久已經沒有擴張,反而正在不斷縮小范圍。

  “防火做得不錯。”陳六不用望遠鏡就明白了遼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對韓鐘道,“草原上時常起火,一燒一片,尤其是秋天,一點火星就是幾萬畝草場燒過去了。”

  韓鐘哼了一聲,契丹人世代居住于草原之上,如果不知道怎么防火避火,早就滅族了。

  “這些蠻子還真有一手。”岑三在旁道。

  韓鐘搖頭道,“契丹要真都是些蠢蠻子,被他們逼得送了一百年的歲幣的大宋又算什么?”

  但大宋這一邊,并不是只有燃燒彈。臼炮后側稍遠處,堆積的一箱箱的彈藥里,并不是所有箱子都涂了淺紅色的燃燒彈標志。

  為了滅火,遼營中的許多士兵都集中在火場附近。

  陳六的余光觀察到臼炮的炮兵正將一枚顏色與之前燃燒彈截然不同的炮彈送進炮膛中。

  炮彈被發射出去,同樣掛著一點火星,墜落之處,正是之前燃燒彈爆炸的地方。

  一團黃色的火焰在遼營中間爆開,兩三秒后,爆炸的巨響傳來。

  火焰很快散去,韓鐘在望遠鏡中,一時間已看不見還能活動的身影。

  “爆裂彈!”韓鐘握緊拳頭,眉飛色舞。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聲,一記一記的敲在心頭,由緩漸急,滿是催促。

  “太尉招兵聚將了。”韓鐘道。眼眸中多了期待和好奇,對面可就是遼國皇帝的御營所在了。

  無論如何,定州軍今夜的攻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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