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韓岡的召喚,韓鉦幾兄弟用最快的度趕到了韓岡的書房。
在書房中,不僅看見了父親,還看見了去了國丈府上探望外祖母的老五韓欽。
向韓岡見了禮,韓鉦熱情的道,“五哥回來了?外祖母可還好?”
前天,韓鉦還領著幾個兄弟去了國丈府探望,韓欽因為是親外孫,今天就又去了一趟。
“多謝哥哥顧念,”韓欽肅容道,“外祖母今天換了陳太醫開的藥,已經好些了。”
“你們幾兄弟,有空多去看一看。”韓岡吩咐幾個兒子,“有你們這些兒孫在面前,時間長了,肯定會過去的。”
老三韓錟先應了,韓欽、韓鉉幾兄弟也都點頭應承。
韓鉦道,“有幾位弟弟常去探問,想必外祖母的心情會越來越好,病也會不藥而愈。”
韓岡點點頭。吳氏與王安石夫妻結縭數十年,長相廝守,又沒有妾侍居間分離夫妻情誼,感情與尋常夫妻自不相同。現在也只能期待時間沖淡吳氏的心傷了。
“可惜愚兄和二哥都不能去了。”韓鉦很有些長兄的架勢,對幾兄弟道,“就要幾位兄弟代愚兄和二哥一起在外祖母面前多盡盡孝心。”
韓錟領頭道,“哥哥放心,肯定會的。”
韓鉦看了看幾兄弟,“大姐嫁出去了,二哥去了河北,八哥還病著,不然人就齊了。”他轉又對韓岡道,“不知大人召孩兒和兄弟們過來,可有何訓示?”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他看著自己的長子,韓鉦已經是大人模樣,在兄弟們面前,也有長兄如父的架勢了。
不過嫡庶之別還真是嚴重,在韓鉦的話中也越的明顯了。在家里,幾個孩子還沒有察覺太多差別——這里還多虧了王旖,書香門第培養出來女兒,一碗水比世家或是勛貴家里端得要平上許多——可長大之后,受到的外界影響越來越大,嫡庶之間的差別也明白過來。
聽到韓鉦的詢問,韓岡側了側身,把書桌上的一幅字讓了出來,“你們哥幾個來看看,這一幅字為父寫得如何?”
韓岡一向并不以書法著稱,字體規整如三館抄書吏,只略帶一點自己的風格,決然說不上大家。所以極少舞文弄墨,寫字就是要處理實務,絕不是為了練字。
不過這一張頂級的澄心堂紙上,韓岡墨跡淋漓的留下了四個大字。
難得糊涂。
韓鉦靜靜地咀嚼著,倒是覺得這四個字的確有些意思。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難得糊涂,正與這兩句相印證。
只是這四個字如果讓米芾用他最擅長的草書來寫,那才有幾分俗事不縈于懷的閑然。韓岡卻用端端正正的字體來寫,讓人看上去,總覺得字義不符,卻有那么幾分不倫不類。
“明白嗎?”見韓鉦陷入了沉默,韓岡轉身去問其他幾個孩子,“知道是什么意思沒?”
韓錟道,“明白一點,卻又說不出來。”
其他幾個孩子也搖頭,表面的意思都容易明白,但韓岡到底是不是這么想,那真是無法確定。
“為父不是叫你們做老糊涂,但世上糊涂人多,聰明人少,而聰明的又會裝糊涂的就更少了。”
韓鉉笑道,“爹爹的意思是,就是要兒子們日后出去,要多裝裝糊涂?”
韓岡搖了搖頭,抬抬眼皮,看了四兒子一眼,忽的慢條斯理起來,“難得糊涂這四個字就是說,善利坊忤逆的陳家子,崇仁坊奪人產業的木大官人,還有興義坊被族人奪產的李家母子,北圩街被繼母趕出家門的黃家小兒,為父都不知道是誰在打抱不平。”
聽到開頭,韓鉉的臉色就開始白,隨著韓岡一句接著一句,他的臉色也越來越白,最后煞白一片,肩膀縮著,幾乎躲到韓鉦的后面去了。
韓鉦驚訝的回頭瞪著韓鉉,其他幾兄弟也都瞪大了眼睛,小韓錦更是憤然叫道,“四哥,你怎么偷偷跑出去,都不帶著我!”
韓鉉哈哈干笑,想否認,但在父親面前,硬是不敢說謊。
“好了。”韓岡屈指敲了敲桌子,不讓兒子們再鬧下去,“打抱不平,行俠仗義,只要不犯國法,官府也不會管。”
韓鉉只知道點頭,“啊,嗯,是。”
“大人!”韓鉦卻皺著眉提聲叫道。
“沒事的。”韓岡笑著安撫道。
韓鉉回頭,鄭重的對韓鉦道,“哥哥,小弟明白輕重,不會有事的。”
“你真明白就…”韓鉦瞪著眼正想呵斥兩句,卻又瞥見桌上的那四個字,剛要出口的話,硬是給他吞了回去,卻一口氣沒接上來,連聲咳嗽了起來。
韓鉉眉一揚,習慣性的就要開兩句玩笑,只是瞥到韓岡臉上的微笑,就立刻又嚴肅了起來,“哥哥請放心,小弟辦事的時候,從來都沒與人動過拳腳。爹爹過去教導過,拳腳解決不了問題,刀槍也只能消滅問題。每一次,小弟都是盡力把事情辦妥當,與人動手就南轅北轍了。”
韓鉦看看弟弟,又望望韓岡,還是覺得不妥,“大人。”
韓岡輕輕的搖了搖頭,“作奸犯科的紈绔,不會是我韓家的子弟。如果只是打抱不平,卻也是沒什么。”
看看幾個兒子的反應。對老四這件事,老大憂心,老三平靜,老四就是被上了繩索的猴子,老五也擔心,只是不如老大多,老六老七年紀還小,不過也幫著一起擔心,聽到韓岡說沒什么,都松了口氣。
“好了,你們先回去看書吧。”韓岡擺了一下手,“這個月的月考,考得好,一切好說。考得不好就哪兒也別去。”他瞪了一下老四,又對老大道,“大哥兒留下。”
韓錟驚訝道,“爹爹找我們來,難道不是有事?”
韓岡道:“為父要說的話剛才就說了,也沒什么多囑咐你們的了,這件事記得就好。”
“孩兒知道了。”幾個孩子都點頭應諾,按照韓岡吩咐,告辭而出。
目送幾個兒子離開,韓岡突然叫住了逃在第一個的老四,“對了,四哥。”
韓鉉連忙轉身回來,“爹爹請吩咐。”
“你在外面的事,要是你娘知道了,要打你板子,為父可什么都不知道。”
韓鉉愣了,然后笑了起來,“爹爹放心,孩兒明白。”
幾個孩子簇擁著韓鉉出了門,然后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順著外廊遠去。
等到聲音漸消,韓鉦雙眉緊鎖,“想不到四哥這般大膽。不過大人,孩兒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為什么,你說說?”韓岡拿起自己茶杯,韓鉦連忙拎起桌上的茶壺,給他倒了一杯潤潤喉嚨。
放下茶壺,韓鉦道:“才十四五的黃口孺子,怎么不動拳腳,就能把市井中的爭執給平了?…這還不能叫爭執,爭產案,忤逆案,這些可比酒喝多了之后的口角要嚴重多了。如果四哥是拿著家里在外招搖,父親定不會饒他,如果不是,孩兒實在想不明白,四哥什么時候有了這等本事。”
“還有呢?”韓岡細細的品著茶,問。
“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仗義行俠?大人派給四哥的護衛,必然不會跟著他一起胡鬧。要說京中的其他衙內,大人肯定早就會阻止四哥了,想來跟著四哥只會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且…”
“而且什么?”
韓鉦道,“而且他們或許已經知道了四哥的身份。”
韓岡嗯了一聲,“跟蹤他這個得意忘形的貴公子,也不是什么難事。”
猜測被證實的,韓鉦的眉頭皺得越的緊了,“四哥肯定不會想到傾蓋如故的朋友,不過是趨炎附勢之輩!但孩兒不明白,為什么大人不阻止四哥和那些人來往。”
“四哥聰明,交往歸交往,可是一直提防著,時間短了也許感覺不出來,時間一長,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過他身邊的幾個人,只要不懷壞心思,結交也無妨,有什么想法是正常的,只要不過分,四哥也能給他們。”
見韓鉦欲言又止,韓岡笑道,“四哥這個年紀,長輩說什么都是不聽的,等吃了虧才知道改。何況多了解一下世情,非是壞事。他這個宰相子弟,又能吃得多大的虧?難道大哥你以為我這個做父親的就是愛看兒子的樂子?”
韓鉦連忙站起身,“孩兒不敢。”
“真要有人想害你們兄弟,為父哪里會干看著?”韓岡搖搖頭,“不說四哥的事了。大哥,你有多少把握在鞏州當選議員?”
聽到韓岡的問題,韓鉦鄭重道,“在鞏州,不會有差錯。”
韓岡點頭,“還算用心。”
韓鉦卻肅容道,“大人,比起隴西鄉里。兒子現在更擔心北虜。北虜的狼子野心一日甚過一日,雖遭都堂指揮的海軍迎頭痛擊,也不過稍作收斂,很可能很快就揮兵南下了。”
韓岡搖頭笑道,“不用擔心遼人,為父殫思竭慮十年之久,河北河東的邊地,可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就怕他們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