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鞏州,依然春寒料峭。
河畔的柳樹還看不到發芽的跡象,遠處山頭上的積雪依然白得刺眼。
韓鉦跳下馬時,胡須上已是一片水汽凝結的雪白。
走進溫暖的室內,里面已經有三人在等候,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另外兩位都在三四十歲時上下,一個面長如馬,形容嚴肅,另一個則端正得多,曬黑的皮膚帶著笑容,更顯親切。
韓鉦脫下斗篷,直接用手抹了一把臉,稍稍弄干凈了,向著三人行禮,“對不住各位,韓鉦來得晚了。”
“不是子平來得晚,是我們來得早了。”老者笑著一擺手。
他是自然學會在鞏州的分會的會長,馬臉男子則是會計,最后一位就是副會長。
正副分會長,會計,加上韓鉦這位書記,皇宋自然學會鞏州分會的四位領導者,就都在這里了。
“好了,別多禮了,先坐下來烤烤火。”黑膚男子笑盈盈的拉著韓鉦坐下來,問道:“尋常子平來得最早,今天來的晚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韓鉦道:“也沒什么,小弟方才順道去了東門外的那間宅子看了一下,看起來都準備好了。”
老者聞言,就笑著對黑膚男子道:“可是辛苦叔介了。”
叔介搖搖頭,“這一回,總會那邊組織的考察隊,把基地放在鞏州,這是我們的榮幸,當然得用心,不能讓京中的同志看不起我們。”
“不過要考察黃河源,最好的時候是初夏,現在來還是太早了。”馬臉男子今天是第一次開口。
考察黃河源,要走積石山,然后從星宿海上溯,那里是至少半年冰雪的氣候,現在上路,就要面對厚達數尺的積雪。
韓鉦道:“第一隊才是去黃河源,剩下的兩隊,則是考察整個熙河路的地理。來的早了,還能順便幫鞏州重新測量一下區劃輿圖。”
老者突然坐得近了點,問韓鉦,“今日當真要修路了?”
聽到了老者的詢問,另外兩人都打起了精神。
除了要修路,又有誰會費勁心血去勘察沿途地理。
只要能夠參與進去,就是數之不盡的好處 韓鉦搖搖頭,“那要先確定鞏州這里的確能修才行。”
韓鉦的話如同一瓢冷水,將三人從幻想中弄醒。
“照小弟說,還是別想那么多。”韓鉦說道,“鞏州這邊的會員就這十七人,在地理組那邊多選兩人跟著一起走,回來運氣好就又多一篇論文了。”
“真要能多一篇,那可是求之不得。”叔介兩只眼睛在韓鉦身上轉了幾圈,“不過這資助人怎么算?”
韓鉦道:“不如公示出來,讓人自己去爭。”
叔介大笑,“那可是要亂一陣子了。”
“亂歸亂吧,只要戒備著別出事就行了。”
“一千三百人里面才十七人,當然得爭。就是出了事,該爭還是得爭。”
自然學會是一個很開放的組織。想要成為預備會員很簡單,有秀才資格,在縣分會登記,每月參加一次在冊的討論會就行了。秀才并不值錢,個人卷宗都是在州縣中,所以數目就會很多。僅僅是鞏州,就有一千多名預備會員,相對于十七人的正式會員,顯得太過龐大了。
而且對預備會員的管理也很寬松。里面有許多對格物并不了解,甚至不怎么感興趣。但有個組織,也多了一分保障。更不用說,經常舉辦的研討會,有的研討會是正經八百的,也有的就是純粹的玩樂,飲宴聚會而已,這些研討會,都能在分會那邊進行注冊,預備會員只要每個月參加這種在冊會議一次就滿足了要求。
不過想要從預備會員轉正,那就要是給人以十倍以上的麻煩。
能夠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成功發表一篇論文,并得到驗證,那么他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皇宋自然學會的成員。
如果沒有那份才能,也沒關系。只要能夠獨力資助三篇成功發表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的論文,就能成為學會的正式會員。
在論文的署名欄上,有論文作者的位置,也有留給資助人的位置。格物致知,不是坐在家里拍腦袋,需要大量的實驗,長期的觀察,遠行數千里,只為了兩三日的測量,一擲千金,只為了一兩個珍稀的標本,對外自然需要資助人的支持。
不過由于自然學會的會員資格太過珍貴——到目前為止,鞏州一州的學會正式會員只有十七名,沒有一位銀徽,更不用說更為難得的金徽——一個優秀的研究者,會像一塊肥肉一般,吸引來太多想吃肉的餓狗。
在他身邊,揮舞著平安號高額金票的財主,絕不是一個兩個,而研究者就像是金榜下的新科進士,對前來捉婿的老泰山們,也有著挑三揀四的權力。
僧多粥少,一篇論文中,能接納的資助者的名額也就三人,而且一旦是多人資助,最后結算時,就會按照資助的比例,來分割應有的會員名額。原本資助一篇刊載論文,就只能拿到三分之一個會員資格,再一分賬,就更少了。沒有七八篇,就湊不齊一個會員資格。
而且越是出色的研究者,資助人的競爭就越是激烈,投入的成本也會因為競爭而不斷高企,超過一定限度后,就會顯得太過不值。
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跟紅頂白,更多的人都抱著賭冷門的心思。
可如果要這么做,要么靠眼光,從沙礫中找到珍珠。要么就是廣撒網,期盼在買來的一堆石頭中,能幸運的有一兩塊美玉存在。
以上的,所以就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向本地的分會捐款,每年計算一次該分會的成員刊載的論文總數,在按照個人的捐款比例,分割相應的會員資格。
只是有一點,為了公平起見,每個人每年的捐款,都設定好了上限。絕不會允許哪位土豪,一擲千金,硬生生的搶走所有的入選資格。
就像韓鉦眼前的這一位會長的親弟弟,他三年下來,堅持卡著上限捐款,已經積攢到一點三二篇,只要保持這個速度繼續積累下去,再四到五年,集滿三篇論文,就能拿到會員資格了。
韓鉦曾經聽到不止一人抱怨過,說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的,捐錢還不讓人捐的。
韓鉦只能拿他父親的話來做抵抗——自然學會不需要豪客的一擲千金,而需要持之以恒的支持。即使你家財億萬,也別想侵占其他人的權力。
這樣的做法,看起來有些愚蠢和頑固,但足夠公平,反而得到了更多人的捐贈支持。捐款,還有來自總會的撥款,就是各地分會能夠穩定運轉的主要原因。
相對的,也帶來了更加支離破碎的會員資格。
如果說第一作者的價值是百分百的話,第二作者的價值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說,至少做到五篇刊載論文的第二作者,才能獲得會員的資格——這個規矩對第二作者并不友好,如果是第一作者的話,能成功發表五篇論文,早就拿到了銀徽——這一點,也與資助者的境況相類似。
并列的第一作者,并列的第二作者,然后兩個第一作者加一個第二作者,計算能夠分割到多少會員資格,同時還要一一記錄在案,就是個大麻煩。
復數的論文作者,復數的資助人,最后總使得論文帶來的酬勞都是零零碎碎。這在某種程度上,將會員資格,變成了撲滿里的錢幣,必須一點點的積攢起來。
作為正式會員,韓鉦已經可以看下面人的熱鬧了,但他沒什么興趣做這種事。
“那些事也不用提了,等著看就好。”韓鉦將話題岔開,“方才會長你們在說什么?”
方才他進來時,三人正拿著新鮮出爐的《自然》說話,韓鉦早就想問了。
“正說這一篇…”會長指著其中一篇論文,“火星運行規律新解。”
“就是在說火星繞太陽的軌道不是圓形,而是橢圓形,位于其中的一個焦點上?”
“子平你看過了?”
“當然。”韓鉦總是消息最為靈通的,“你們怎么看?”
馬臉的會計從身邊拿起幾張寫滿字的紙,“剛剛算了一下,與觀察數據還是有些對不上。”
韓鉦拿過來看了一陣,忽而笑道,“如果火星在軌道上不是勻速運動呢?”
馬臉會計臉色大變,“不是勻速?!”
他計算的前提全都建立在運動速度是均勻的基礎上,他想了一下,立刻反駁,“但虛空之中,無受力之處,若運動速度不斷改變,不就違反慣性定律了嗎?”
“引力啊!”韓鉦道。
馬臉會計愣了,“啊!對…”然后就苦惱起來,雙眉打起了結,“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著這會計的模樣,韓鉦微微一笑,又道,“其實這些在總會已經討論過了,一時還沒有答案。家父說了,誰能找到了行星運動的規律,總結出公式,他會為其提名下一屆的學會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