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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45)

  二十年前的文彥博,精明厲害,老謀深算,作為朝中碩果僅存的舊黨大佬,在偏心的皇帝面前,依然與王安石斗得風生水起。盡管最后還是飲恨敗走,但他那個油鹽不進、如茅坑里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的脾氣,沒少給新黨扯后腿。

  十年前的文彥博,已退居洛陽,絕不服輸的性子讓他自組耆英會、同甲會,將西京中的老臣聚于一堂,掀起好大一片聲勢,扛起了反變法的大旗。王安石其時已退,宰臣軟弱不敢任事,致使多少朝臣心目之中,西京幾乎能與東京分庭抗禮。

  今日的文彥博,脾氣還是硬得像塊石頭,也依然有著想要操控天下的雄心壯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經不同了。

  看著文彥博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這位老相公又在想著怎么找麻煩了。只是章惇也只是輕蔑的付之一笑,俗語道人走茶涼,二十年沒熱過的餿茶,早就冷得個跟冰一樣。二十年的老灶,誰人還會去燒?

  “鹽政的事,差不多就這些了。細務之前也在議政會議上商議定了,整件事就交給伯通來主持。伯通…此事還是靠你多勞心了。”

  “子厚相公放心。”熊本點點頭,悶聲悶氣的應道。

  ‘果然不是三司了。’文彥博想。

  &章惇的話是輕巧,政事堂的手也是下得夠快,太后養病才幾日,政事堂就把鹽政從三司手中徹徹底底奪過去了。

  所謂三司,是指鹽鐵、戶部、度支三司。由一個三司使主持,三位副使各管本司事務。

  鹽鐵顧名思義,管的是鹽和鐵,此二事為朝廷專營,是國計的大頭。戶部管戶籍和兩稅。而度支,管的自是朝廷的用度支出。

  除此之外,酒水專營,商稅征收,茶葉專榷,礦山開采,乃至兵器制造,早年都歸于三司管轄。

  三司二十一案,這二十一個衙門,幾乎將方方面面與錢糧有關的事務,都納入了掌控之中,也就是朝廷幾乎所有支出與收入的事務都歸三司除去天子的內庫但三司對天家內庫,也有著一定的監察之權。

  這本是天子為分宰相之權所設的職位,隱有計相之謂。但隨著宰相權柄日漸擴張,三司使在朝廷上的影響力也逐漸降低。

  胄案撤消了,改成了軍器監。鐵案原有鑄幣權廢除,歸了新設的鑄幣局。酒案也裁撤了,自此允許天下自由釀酒販賣。修造案原本是掌管所有與營造建設有關的賬簿、庫房,現在則轉入政事堂轄下。

  如今連門面上的鹽務也被政事堂給占了,三司接下來還有多少東西能剩下?

  什么時候三司變兩司,兩司變一司,一司…直接就這么死了,沒了,真是一點也不會讓文彥博驚訝。

  此是倒行逆施!

  一樁樁權柄給政事堂收入囊中,執掌天下,近乎天子之威,試問韓岡、章惇到時候,會不會信守諾言?

  胸中的喜悅和期待,讓文彥博差點就漏聽了章惇的話,“潞公在鹽事買賣上有什么想法,過幾日可去找伯通。”

  “鹽事買賣?”

  文彥博眨了幾下眼睛才反應過來,這是要讓自己當鹽商?這是要用錢來收買自己?!這未免太小看他文彥博了!!

  文彥博的一雙眉毛越豎越高,但轉眼間,又平復下來,如果政事堂只得這等手段,他歡迎還來不及,“不知是怎么一個章程?”

  章惇沒說話,看了熊本一眼。熊本轉看韓岡,韓岡平平靜靜回了他一眼,眼神中實在看不出他的反應。

  “其實也是沒辦法。”熊本說道,“朝廷正稅雜賦,其實不多,多的是那些貪墨之輩借朝廷之名盤剝百姓。從百姓身上收上十文,能有兩文三文送入庫中都算多了。朝廷減稅的好處,也難得落到百姓身上,多有無法無天之輩,照常征收,將之納入自家腰囊。這一回朝廷欲施德政,難道只下一道敇令,各地州縣就當真能夠低價賣鹽了?即使能,那些鹽也會給大戶買去,過幾日摻了沙土石子,缺斤少兩的賣給百姓。”

  “官鹽的名聲就是給他們敗壞的。”張璪忍不住哼了一聲,他做過轉運使,又議論過鹽法,對鹽事情弊了如指掌,“官鹽從鹽場里出來時,豈是那些私鹽可比?可那一般運鹽賣鹽的碩鼠,偷一點摻一點,把官鹽糟蹋得盡是石子沙礫。弄得百姓都不愿買。官府為了鹽課,就得強逼著百姓購買。百姓怨望由此皆歸朝廷,好處則讓他們享受到了。”

  “這一回,朝廷若匆匆忙忙施行德政,好處怕還是給那一幫人給占了。難道要朝廷派出察訪使去一一督促?那也太麻煩了。”韓岡笑著說,“所以政事堂就決定在十九鹽場,六鹽池,三鹽監開倉賣鹽,海里池里井里,鹵水無窮無盡,鹽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拿錢來買,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五文錢一斤,想買多少就賣多少,只要自己能運走。”

  沈括也道:“鹽場鹽池如今皆用曬鹽法,不須柴草,又省人工,成本極低,五文一斤亦是大賺。蜀地井鹽,多用地中燃氣,亦無須柴草,依然價廉,需七文一斤。私鹽可自此而絕。”

  “是大興才對。”章惇笑道,“從今而后,天下只禁制鹽,不禁販鹽。天下官宦門第,富貴人家,皆可為鹽商。想要自曬鹽,成本還要高過官府的賣價。無利可圖,自不會有人干犯國法。”

  文彥博斂容聽著,問道:“不知諸公可會經營鹽貨?”

  “自然不能。”韓岡搖頭,“此法是我等所擬,自是不當參與。否則世人如何看待我等。”

  厚顏無恥,瓜分朝廷鹽課,還想落個好名聲。本人當然不行,可還能讓親友去做,其他鹽商誰敢跟他們爭?

  文彥博臉上閃過的鄙夷之色。讓在列的宰輔們發覺,這位老國公還是老一套的思維。

  文彥博這個只比僵尸多一口氣的老家伙,還是用過去的眼光來看待官員經營家業。他根本就不清楚,過去那種常見的粗糙手法,如今早就不時興了。

  控制交通,才是掌握了商貿的命脈。

  章家有著天下最大的海商船隊,近海運輸占了兩成。韓家在關中隴西的支線鐵路中都有涉足,更在章家之上。章韓兩家不會直接經營鹽業,但在其中得到的收益,絕不會比直接經營少到哪里去。

  而在列宰輔,也都很清楚怎么才能從中賺到最大一份,同時還不引起外界的議論。

  “不過這樣一來,用官船官車運私鹽的事,可就會越來越多。”

  文彥博收斂了自己的心情,然后隨便挑了個毛病問出來。他現在是反對者的身份,不做出點適當的反應,肯定會被這些個奸猾的賊子覷破內情。

  蘇軾曾經被彈劾說以官船運私鹽,不論此事真偽如何,但官船私用這種現象直至立國定鼎一百多年后的現在,一切仍未改變。

  “兩害相當取其輕,潞公老于任事,當知這世上就沒有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韓岡就如文彥博所料,依然是振振有詞,“如果有一點壞處就不能做,那吃飯喝水都不要做了。潞公可還知道?一次喝水過多,也是會中毒的。尤其是吃鹽少,喝水又多的農夫,苦力,很容易傷了腎,突發水中毒。”

  文彥博呵呵笑道,“說起醫道,誰也比不上你韓玉昆。老夫也無話可說。相公既有成算,這件事老夫也不問了。至于經營鹽貨,文家耕讀傳家,倒是找不出可用的人才。諸位有心,但還是算了。”他灑然攤開手,“敇令是要跟著天子大婚一起發嗎?”

  怎么會去湊天子大婚的熱鬧?要是被人說成是天子的德政,那可不是虧大了嗎?

  蘇頌道:“此議預定將在三個月后以議政會議的名義公諸天下,榜于各地。”

  文彥博的笑容中充滿了諷刺,“諸公仁德愛民之心,想必也會傳于天下了。”

  “岡以為治國之要,一曰仁,二曰教化,三曰威。以仁心治民,承夫子之道,有教無類,教化元元。實在有不肯順服之輩,方以威怖之。”韓岡笑了笑,“如今改易鹽法,仁德于民,教化于官,若有怙惡不悛、扔欲以鹽事盤剝百姓之輩,更可以國法威怖之,可謂一石三鳥的好事。”

  “原來如此。想不到相公心意如此之深。”

  “不過也是知易行難,如今還是得以利誘致。”韓岡像是沒聽出諷刺,拉家常一般的說話,“潞公可知,隴西田地買賣有之,但強奪人田土之事則無。”

  “哦?…”文彥博長長拖了一聲,“難道隴右蠻荒之所,會比中原、江南文風昌盛之地更知禮數?如過當真,那可真要感謝韓相公你教化之功了。”

  韓岡搖頭,“倒不是韓岡自夸西人更知仁愛,而是西北人貴地賤,比起地皮來,能種地的佃農、有手藝的工人遠比中原稀少。在中原,只要有田地,不愁人來種。但西北之地,就是有百頃良田,主家若不能善待佃戶,別想招攬人手來種地。”

對于在場的宰輔們來說,韓岡的話只能信一半,他們也不是沒有其他信息來源,有的還去過隴西,那邊的確是地多人少,可也沒有達到韓岡所說的百頃良田,無人耕種的地步。不過這番道理卻是沒差的,事實也沒錯,只是不去租種的佃農不是去開辟自己的土地,而是到工廠里面做工去了  盡管誰都知道,富貴之門,糧滿倉,肉滿房,而貧戶無立錐之地,無隔夜之糧,是致亂之源。但沒有多少士大夫能忍得住擴大自家田產的。

  想讓官宦富貴人家不行兼并之事,那幾乎是讓狼不吃肉,讓狗不吃屎,根本就做不到。

  何況有人因各種突發之事賣地賣房,都是很正常的,富貴人家將房地買下來,更算是對人的幫助了。用合法的手段一點點的擴大自家的產業,祖孫幾代克勤克儉,置辦下好大一份家業,有幾人能蒙著良心判他們有罪?

  但對于韓岡想要說什么,在場的宰輔們都清楚。

  “自古而今,有識之士皆知兼并大害于國,但過去朝廷抑兼并,摧抑豪強,卻不免有礙士大夫。故而方田法、青苗法惹起異論一時最眾,家岳與諸多舊友反目,朝堂也從此陷入動蕩十余載。”

  方田是清丈土地,讓富戶難以避稅,更難將稅賦轉嫁到貧戶身上,青苗貸則是斷去了富戶兼并土地最有效的一個手段。

  “所以在韓岡看來,如果能給天下官宦富戶兼并的對象更多一條去路,不用去直接阻止兼并,就已經是一樁租佃雙方,還有朝廷,多方共贏的方法。”

  文彥博嘴角抽了一下,“實邊?”

  “正是實邊,這些年開疆拓土,不是為了皇帝臉上好看,而是實實在在為了大宋的千秋萬代。”

  文彥博板起了臉,當年反對對河湟用兵最賣力的就是時任樞密使的他。

  文彥博沉默了下去,韓岡也沒打算再多廢話,手交疊放在桌上,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口氣,“看來潞公不想再聊了。不過也好,正事說了,閑話也說了,該說說潞公你的事了。”

  蘇頌站了起來,將身前桌上的卷宗稍稍收拾,親自捧了起來,“既如此,玉昆這里就交給你了。”

  緊跟著蘇頌,在文彥博掩不住驚訝的眼神中,兩府宰執紛紛散去,只有章惇多瞥了一眼。須臾之后,廳中就只剩下韓岡和文彥博。

  文彥博看看廳外,又看看韓岡,終于忍不住,“就老夫跟玉昆你談嗎?”

  韓岡低頭用茶盞蓋撇著茶葉,“鐵路,是沈存中負責。鹽政,是熊伯通負責。皇帝婚事,蘇平章擔個名。兩府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一灘事,而潞公你,是歸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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