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發運來渭源的糧秣和軍資有些亂。數量并不短少,但物品清單的書寫,明顯跟韓岡之前制定的規范完全不同。照定例,所有的物資清單都必須經過隨軍轉運使的簽押,蔡曚也沒有放棄這個權力。在韓岡離開隴西之后,下面的官吏也奪不走這項權力 可蔡曚把韓岡已經確定的成法丟在一邊,隨性書寫,清單上一點條理都沒有。讓韓岡接收時,計點起來很是頭疼。雖然下面有人說蔡曚是故意所為,但韓岡覺得,能把一張出庫單都弄出問題來,這純粹是蔡曚的自尊心高過他的能力。
如今俊杰才士遍地,可官場上總有人不能勝任的情況,蔡曚怕就是其中的一例。韓岡現在好像有些了解為什么文彥博要把蔡曚給塞進來了。
‘還是讓他早點去臨洮報道吧。’韓岡捏著鼻梁,希望這套舊時學過的技法,能讓他酸痛的雙眼恢復清明。
王韶說要拿蔡曚試刀,可他終究還是不敢拿前線將士的肚皮冒風險。故而還是下令讓蔡曚前往臨洮城主持轉運事務,干脆放在眼皮底下監視起來。
韓岡支持這道命令。如果蔡曚抗命不去,便可以直接辦了他。如果他聽命去了臨洮,韓岡就正好能夠整個后勤方面事務,而不是跟蔡曚分段包干,讓自己為他拾遺補缺。
秦州征調的三千民伕再過兩日就該到隴西了。又多了幾千張嘴,可沒時間再為蔡曚擦屁股了…
“機宜!出事了!”一名信使大聲叫著,沖進了韓岡占據的堡中中廳,“昨天出發的那一隊在白石山下面被伏擊了!”
韓岡臉上一下褪去了血色,但他仍盡力保持震驚,訓斥著,“慌什么,不過一隊而已,想亂了軍心嗎?!”
信使一聽,連忙跪下請罪。
韓岡瞪了他兩眼,這才問道:“究竟損失了多少?!”
“傷了二十余人,死了九個。軍資大約損失了兩成多。”
“…還好!還好!”韓岡放下心來,靠上了交椅椅背。手壓了壓心口,這一驚一乍的,心臟都有些吃不消。所有發往前線的糧草,都是有一定冗余度的,并不可能將將好就是前線大軍日常需要的那么多。眼下損失的四分之一,還在韓岡承受范圍之內。
“賊人多少,又殺了他們幾人?”心情稍稍放松下來,韓岡又問道。
“總共五百多賊人,被殺了一百多個。。”
‘扯淡!’韓岡差點沒罵出聲,他屈指用力一扣桌子,怒聲道:“要是能殺了一百多名賊人,還能損失那么多糧秣?真當蕃人的膽子都是鐵打的不成?!死戰不退的,有這能耐,怎么把臨洮城都丟了?…把斬首數報給我!”
信使不敢再夸大,小心翼翼地回話:“實打實的是六個。里面有兩個本是活捉的,不過傷重死了。”
‘這還差不多。’韓岡點了點頭。
六個對九個,在被偷襲的情況下,這兵力損失的交換比不能說是吃虧。偷襲輜重隊的吐蕃人是主動退出戰場,從情理上說他們應該還有一些陣亡。
“伏擊輜重隊的是木征的兵,還是瞎吳叱的兵?”
“都不是。”信使搖搖頭:“被俘獲的賊人說是禹臧家。”
“禹臧花麻?!”
韓岡皺起眉頭,這還真是出乎意料。禹臧家是西夏的臣子,他替瞎吳叱出頭,是受了興慶府的命令,還是延續去年渭源之戰時的默契?
韓岡一時想不通。不過不管是誰出手,這次輜重隊被伏擊,代表著通往臨洮的糧道不再安全。吐蕃人隨時可能會再來,可能是禹臧花麻,也有可能是木征兄弟。
有句成語叫做食髓知味,吐蕃人占了一個便宜,總不會就此跑掉,洗手不干的。老虎一旦吃過人后,也都會把人放進菜單中。吐蕃肯定會再來阻斷糧道。韓岡想了一陣,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把運輸隊的規模盡量擴大,并加派護衛。
吐蕃人不可能排出比五百騎規模更大的隊伍,不然就會被臨洮城的官軍給綴上,如果有相應的準備和足夠的兵力,足以讓他們無功而返。可是如果吐蕃人改弦更張,改成小股的騷擾就讓人很頭疼了。
要盡早將吐蕃掃平,便必須克服軍糧補給上的困難,任何可能的問題都要考慮到。
韓岡走到沙盤前,默默思忖著。有關武勝軍的地形沙盤早就制作完畢,盡管比較粗淺,也足以用來制訂作戰方案,以及武勝軍防御體系的規劃。
在規劃中,不但臨洮城要增筑,還要在臨洮南北各修南堡、北堡,堵住臨洮城所在的這一段洮水河谷。比起單獨一座城池,完整的防御體系更為關鍵。
只是這就需要大量的民伕,可若在民伕的轉移過程中,被蕃賊突襲,多半要出亂子。
‘看來得下決心了。’
王厚這時聽到消息,匆匆趕來。正看著韓岡對著沙盤喃喃念叨著。
“從渭源堡到慶平堡,也就是鳥鼠山這一段,還是比較安全的。”一支長木棍在沙盤上晃動,韓岡低聲自語,“但再往西去,一直通到臨洮的剩下的七十里路,間途岔道眾多,讓人防不勝防…”
盯著沙盤,韓岡咬著下唇,過了不知多久,最終有了決斷。
兵站!還是要設立兵站!
輜重隊在兵站和兵站之間運輸,各家分管一段。再在沿途的幾處戰略要地設立寨堡,護翼輜重隊。從渭源堡到臨洮城,一百多里糧道,以野人關、慶平堡為核心設立兵站,將糧道分作三段。三四十里一處兵站,正常情況下,半天便能走完,就算被賊人騷擾,也能保證在日落前抵達下一個兵站。
而且設立兵站后,每支輜重隊都只負責二三十里的行程。在兵站做交接。這樣他們能熟悉起道路,了解哪一個地點有危險,那一段安全。不過會一直緊張著,變得容易疲勞。
韓岡此前一直不能下定決心,因為兵站制度,需要駐防的兵力要比正常情況多上不少,以便保護憑空多出來的幾處軍需要地。但現在看來,還是勢在必行。
“先將糧道穩下來。”韓岡回頭對王厚說著,他還是注意到了王厚的到來,“請處道兄去臨洮代小弟向機宜面稟,在野人關、慶平堡兩處,各屯一個指揮的騎兵和五百步卒。渭源堡的這里也會把負責輜重轉運的民伕,分到野人關和慶平堡兩處,讓他們各負責一段轉運。雖然行程上要慢上一天,但安全性能提高不少。”
韓岡決心把這條糧道變成一個難以下嘴的刺猬,不論蕃人來的是大隊小隊,都別想在這里占上半點便宜。
“那渭源堡怎么辦?”王厚也清楚,渭源堡現在精銳盡去了臨洮,再分走了大半廣銳軍出身的民伕,可就過于空虛了。
“不用擔心。”韓岡的視線放回沙盤上,“渭源堡安全得很。”
“從這里轉過抹邦山,可以直通渭源。”結吳延征舉著馬鞭,遙遙指著南方。
瞎吳叱順著馬鞭的方向看過去,沒精打采的說著,“這事誰不知道?”
結吳延征是木征的弟弟,也是瞎吳叱的弟弟,繼承了瞎吳叱在岷州北部的地盤。今次聽說宋人攻打武勝軍,便連忙帶兵來救援——武勝軍一失,他跟河州的聯絡就要斷了大半。
只是當結吳延征趕來的時候,王韶都已進了臨洮城。就只看到一個灰心喪意的瞎吳叱。他看了看頹喪的兄長,冷笑道:“宋人對此好像并不知道。”
來往于西域和大宋的商隊習慣了穿越鳥鼠山,但這并不意味著臨洮和渭源之間沒有其他的通路。除了偏北側的鳥鼠山之外,還有一條南線,道路沒有鳥鼠山這般崎嶇,讓車輛難行,只不過要向南繞個圈子。注1
對于以馬和駱駝為腳力的商隊來說,不能讓車走的路,并不代表不能讓馬隊走。反而多出來的七八十里路,讓商隊都失去了興趣。這條南線,要通過抹邦山,而現在攻下了臨洮的宋軍,還沒有足夠的兵力占據這片地域。
瞎吳叱眼神終于變得銳利起來,聽著弟弟繼續解說:“據哨探回報,宋人現今護翼糧道的軍隊,都是放在野人關和大來谷中,他們在渭源城完全沒有防備。…因為沒人能沖得破臨洮、野人關和慶平堡這三道防線。所以宋人變得自高自大,根本不去防備我們的反擊。禹臧花麻雖是狡詐無比,居心叵測,但他也跟三哥你約好出了兵。聽說他已經派人去阻截宋人的輜重隊,讓宋人把大軍派出去守護糧道。那時候…”
“我們便可以去偷襲渭源堡!”瞎吳叱興奮起來,“宋人能偷襲下野人關,我們也能仿其故智,去把渭源堡打下來!”
結吳延征厲聲狠笑,“到時候看看王韶還能不能在臨洮城中安坐!”
注1:這是如今的316國道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