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關西大漢的一曲高歌,蒼勁有力,然而不見婉轉,更乏韻律,但熊本卻靜靜的聽完。
慢慢咀嚼著‘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八個字,望著眼前的千里疊翠、如血殘陽,直至夕陽入山,漫天的紅霞漸次淡去,熊本方才回頭,招了那名唱曲的士兵問道,“這是誰人所作?”
“回大帥的話,小人不知。不過以前曾聽人唱過,覺得好聽,所以學了來。這曲子詞,在西軍中傳唱有好些年了。”
“大帥。”黃裳在旁插話道,“黃裳倒是知道這首曲子詞的來歷。”
熊本轉過頭來,訝異的看著黃裳:“哦,勉仲當真是廣博。”
“非是黃裳廣博,而是知道的人多。”黃裳回手指著身后的一群將佐中的一員,“大帥問一問他知道了。”
熊本一看那人,更是訝異:“周全?你知道,”
周全行了一禮:“回大帥的話,小人的確知道。”
一張絡腮胡子的大臉,在一眾粗魯不文的軍校中幾乎沒有什么差異,甚至很難分辨出來,但右手上的鐵鉤子,讓熊本都知道周全這個人。
原本是西軍中的一名小卒,后來因傷殘離開軍中,投到了韓岡的門下。再后來,被韓岡提拔去制作和實驗飛船,繼而因功授官,讓多少舊日同伴羨慕。周全在軍器監中多年,功勞苦勞都不缺,等到神機營成立之后,便被調到神機營中任指揮使。
尋常的禁軍指揮使最多是三班借差,未入流品的雜階武官,這還要是京營上位禁軍中的馬軍指揮使。而神機營的指揮使,每一個都是有品級的三班使臣——天武軍中的指揮使,都不一定有品階。
而周全所帶的神機營的這個指揮,也沒有辜負朝廷給予的特殊地位。一刻鐘的功夫,便炸毀了地處險要的石門關,南下第一功,周全和他的這個指揮,是拿定了。
熊本皺了皺眉,卻沒追問周全,而是轉頭問趙隆,“趙隆,你知不知?”
趙隆應道:“末將知道。”
熊本掉過臉,對黃裳道:“可是與韓相公有關?”
黃裳微微一笑:“大帥真是神機妙算!”
“哪里是什么神機妙算。”熊本搖頭。趙隆與韓岡相交于微末之時,黃裳是韓岡的幕僚,而周全則是韓岡的家丁出身,三人都知道這首《憶秦娥》的來歷,那還用再費神去猜什么來歷?
“周全。”熊本再點了周全問話:“這首詞可是韓相公的手筆?”
周全搖頭,“回大帥,這首詞不是相公作的。當初王樞密剛剛拿下熙州狄道,奉旨回京,韓相公主持熙河路公事,各州各縣都走遍。相公做事,那是快得很,每天最多一個時辰,閑來無事,便愛游山玩水。小人跟著相公,在臨洮的一處山壁上發現了這首曲子詞。因為是用墨寫的,字跡已經辨認不清,相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來,只是落款沒有了,不知是誰人手筆。”
熊本呆了半天,突然間哈哈笑了起來,“又是路邊看來的?”
周全有些楞,“啊,是啊。”
“勉仲,你信嗎?”熊本大笑著問黃裳。
“相公這么說,黃裳如何不信?”
熊本連連搖頭,韓岡的醫道,便是倒在路旁破廟中,被藥王給救了。而當初西太一宮中的一首小詞,因一曲道盡離人之悲,被譽為秋思之祖,卻因為作者不詳而傳得沸沸揚揚。韓岡也曾被傳為是作者,之后又有傳言說這是韓岡在路邊看來,隨手寫在西太一宮墻上的。不說韓岡到底能不能寫來,這個路邊看來的,倒真是可圈可點。
“周全,你家相公還說了什么?”
“相公找了工匠來刻字時,還說如此佳作,豈能不傳于后世?”
熊本再問黃裳:“勉仲,你怎么看?”
“這首《憶秦娥》遣詞用字不是今人腔調。”
這首詞,文采不好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詞是完全不合當今體例,黃裳雖然曾經猜測過是不是韓岡所作,但通觀全篇后,就又否定掉了。韓岡不喜文辭,黃裳做了多年幕僚,怎么會不知道?而且韓岡本身的文采不足,同樣是事實。就算一時偶得,也不會有不合今人腔調的句子。
熊本疑惑起來,“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是唐人氣象。確非今人手筆。”
趙隆看著熊本皺眉苦思的樣子,難以理解的搖了搖頭,對他這等軍漢來說們,這首詞,只有單純的贊賞。除了十八摸之外,還是這樣的曲子詞,唱著讓人爽利。
一首《憶秦娥》,不過是戰后小小的插曲。或許在日后的文人筆墨中,此時的一番對話遠比剛剛奪取的關城還要更值得記錄,但對于當事者來說,沒有比戰斗的結果更重要了。
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后不久,被派去追擊敗敵的人馬回來了。
官軍拿下石門關后,殘存的烏蒙部蠻兵向后方逃竄,趙隆便派來自熙河路的蕃兵追了上去。雖然烏蒙部的蠻兵無不熟悉道路,更善于山中奔行,但行走在山地中甚至還能騎馬的番兵,也不會差到哪里。
在五尺道上逃跑,蠻兵們又是相互擁擠踩踏,絕大多數人甚至還沒能發揮出他們所擅長的山地奔行,便被身后的人推倒踩踏,或是被一柄鋼刀砍斷脖子。
回來的番兵,給出了斬首千級的戰果。最后打掃戰場的工作,就交給了一直在做看客的蠻兵們去處理。
石門關后的十里血路,這就是烏蒙部大軍最后的結局。
之后數日,官軍稍事休整便向南繼續進軍,而清掃殘敵的任務,則全部給了蠻軍,其中以南廣部和馬湖部最為賣力。
烏蒙部是個大部族,披氈佩刀居住欄棚,不喜耕稼,多畜牧,其人精悍,善戰斗,自馬湖南廣諸族皆畏之。烏蒙山上的一片草甸,是這個部族的中心,而后一干分支,分布在方圓數百里的區域內。
南廣部和馬湖部與其同為石門蕃部,道路最熟,恩怨也最多,他們領著官軍和外來各部,將烏蒙部的老底全都給揭了開來。
烏蒙部于石門關上主力盡喪,殘存的那點兵力,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
而有官軍在背后支撐,一眾蠻部有了底氣之后,更是士氣高漲,原本見了烏蒙部的戰士,頓時就要矮三分的南廣、馬湖兩部,現在趾高氣揚的,五六分的實力,都能發揮出十二分的水平了。
冷兵器的戰爭就是如此,士氣高低在極大程度上決定了戰爭的勝負。烏蒙部慘敗之后,人心惶惶,族長、長老等一干能聚攏人心的領袖皆盡戰死,士氣也泄得一干二凈,死的死,降的降,跑的跑,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石門關之戰后十日,烏蒙部這個雄踞蜀地之南的大部族已經成了歷史,子女,財貨和土地皆被瓜分得一干二凈。
當石門蕃部的戰事抵定,大理國承諾的援軍仍未到來,而皇宋一方的分贓都已經結束了。
南廣、馬湖兩部得到了他們夢寐已久的土地,其余各部西南夷則得到了烏蒙部的人口,至于財貨,則全數歸于官軍。
烏蒙部占著入滇的要道,看著不起眼,其實家底豐厚,給族人裝備的武器,也遠比周圍各部精良——這也是烏蒙部能成為石門蕃部之首的原因所在,從烏蒙部的財產中得到的分紅,參戰的官軍沒有幾個不滿意這一次的收獲。
用極微小的代價,便換來了巨大的收獲,懷里揣著抵上半年俸祿的財貨,天天吃著鮮嫩的牛肉馬肉,數千官軍的臉上哪個不是充滿了喜悅和貪婪,這一下,每個人都在想著大理的好。
帶著酒意,走過營地中的一堆堆篝火,從起身行禮的那些蠻人身上,趙隆也看到了同樣的喜悅和貪婪。
趙隆將不屑和冷笑藏在了心底,這第一戰是讓這些蠻夷撿了便宜,但下一回,就沒那么多便宜可以給他們撿了。
再想要好處,可就是得拿命來換了。
趙隆望著南方黑暗的天空,大理國的成色,先得用那些蠻人試試水。
來自西南的捷報,在十天后抵達了京師。
數千近萬的斬首,也沒能讓京師百姓動容。京城中,對于這樣的勝利,已經感到麻木。
如今京城百姓之中議論最多的,還是前一日,在一場球賽中踢進五個球的高季。剩下的話題,則被宮中所豢養的御馬浮光的兒子,在一千五百步的賽道上三戰三捷的喜訊所占據。
再有的,就是京泗鐵路開通之后,從南方來的商貨價格降了一成以上,包括江南產的棉布在內,這讓京師百姓興奮不已,不過糧價沒變動,所以還不如蹴鞠和賽馬的消息讓人震動。
至于朝堂上,當然是越來越近的廷推占據了所有的話題空間。即使官軍通過這一戰,一舉攻到了大理國境上,也不過是平平淡淡的幾聲稱贊,沒有告祭太廟,也沒有群臣稱賀,倒是派去點驗首級,驗明功績真偽的官員,被早早的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