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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落落詞話映浮光(上)

  船行汴水之上,離開開封城已有二三十里了。()

  在踐行宴上稍稍喝了幾口酒,頭就有些發暈。端著一杯清茶,王安石便坐在主艙中。

  窗口竹簾卷起,暮春的陽光照進艙內,稍稍有點熱,不過有河上清風,讓人感覺很是舒服。

  出京之后,仿佛卸下了心頭重擔,望著汴水兩岸上的垂柳,興致漸漸高昂起來。

  這三個月里,王安石的心情,也已經從憤懣變成了灑脫。

  一切都看開了。

  回頭看看,自己的確是做錯了點什么。

  本來局面不至于如此。就像韓岡所說,他是以十年為期,不至于這么快便見分曉。

  幸好韓岡本身也沒有,有章惇在,新法和新學在朝堂上還是有人照料。韓岡暫時也不可能用他的氣學,取代新學。

  至于其余,王安石已經不想再多想了。

  京城的事,就留在京城好了。

  窗外,時不時便有一艘船只,與官船交錯而過。單獨的一兩艘,是官船;三五艘成列,多是民船,而一連十艘同樣形制的,則是綱船。

  當年薛向主持,為了避免監守自盜,將綱船和民船混編,不過自薛向成為叛逆之后,他留下的一些法度不論好壞都被廢去,曾經重用的官吏也先后被尋了罪名,或罷職、或治罪,以至于綱運敗壞。

  王安石曾經聽說韓絳、韓岡都曾為此大發雷霆,今日看來,昔日良法的確恢復了一點,只是少了那群干練的官吏,六路發運司還沒能恢復到過去的水平。()

  以韓絳、韓岡的地位,不至于找不到合格的官員來管理,但現在仍未好轉,或許是為了修筑京泗鐵路在做鋪墊。

  有了軌道,天下就變了一個模樣。河北的軌道修好后,就不用再擔心北虜。

  盡管之前北方的緊張局面,并沒有維持多久,但只要北方還有強敵在,大宋軍民的心就不能完全放松下來。

  王安石喝一口清茶,收復故土的功勞已經與新黨無關,就看韓岡如何去實現他的目標了。

  放下茶盞,王安石也一并丟下了所有的煩心事,看著岸上的春光,卻沒有多少詩興,想了一想,也不喚人,就自己進內艙把女兒說得那部書給拿了出來。

  《九域游記》。

  這是女兒王旖送上來的書,一共十卷,一看就知道可不少。

  只看封面,就知道不是手抄本,才出來的書,竟然已經付梓了。

  韓岡這是想要讓多少人看他的這部書?

  書名很樸實,不知是不是說天下州郡的地理人情。不過要是這一類的內容,就不該被說是小說家言,也不該是佚名了。

  隨手抽了一卷出來,翻了一頁,就看見最右邊的一行是‘第十九回,宋公明遠赴海外,吳加亮回返故鄉’。

  王安石一奇,然后搖頭皺眉,這個體例沒見過。()不過估摸著就是說書人一次說得數,就是這么一回。

  的確是小說家言,根本就是給說書人的話本,在題目后面應該加個評話二字才對。

  放下對體例的琢磨,王安石去看內容,然后又是一皺眉,內容文字完全是白話,的的確確就是話本了。

  再放下對文字的看法,他耐著性子繼續讀了下去。

  這一回說是一位姓宋名江字公明的山東士子,在游學江南時,因為懷才不遇,在酒后憤而于店中題了反詩。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看到這首詩,王安石一聲冷笑,是個不安于室的,放在今日,就是張元、吳昊。

  不過宋公明被官府抓到之后,只是被縣官一番訓誡。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酒喝多了的昏話,誰也不放在心上。

  但這宋公明是個有心氣的,出來后就對好友吳加亮說要去海外拓殖。

  ‘朝廷有百萬雄師,的確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可想那大海對岸,除去一二港口和農場,便是朝廷兵馬不及之處,憑吾胸中十萬甲兵,做個不受管束的外藩之王又算得什么難事。’

  吳加亮勸他,‘海外之王,可比得上一個神都的城門吏?’

  ‘只憑一個逍遙自在。’

  ‘有汽輪船往來于南海之上,移民一日多過一日,即使做了藩王,如何當得長久?’

  這番對話除了一個生僻的汽輪船,內中的核心,就是韓岡的海外拓殖之策。()

  讓多余的人口去海外生養,能活下來最好,活不下來,至少也能少一個潛在的反賊。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百姓吃不飽,就是官府的責任。如果只是一時災荒,就通過賑濟幫百姓熬過去,如果的確是田地出產不足,養活不了那么多人口,那就得將其疏散出去。

  書中的內容,完完全全體現了韓岡的思想。

  看到這里,王安石已經明白了。這部書,大概就是子虛賦、大人先生傳那一類說著子虛烏有的故事,然后在其中承載自己觀點。不過韓岡采用了與司馬相如、阮籍完全不同的體裁。采用話本,讓庶民亦能了然,這亦是韓岡一貫的觀念。

  不過汽輪船是什么?

  只看了兩三千字,王安石就發現了很多陌生的名詞,比如汽輪船,比如后面提到的蒸汽車。

  蒸汽車看起來跟汽輪船類似,只是這個名氣完全讓人看不懂。馬車用馬拖,牛車用牛拉,蒸汽車,就是用蒸汽來拉。是仙家手段,還是別的什么?

  隨便翻看了幾頁,王安石的好奇心漸漸給引起來了。

  合上了沒頭沒尾的這一卷,他拿起了擺在最上面的第一卷。

  沒有跋、沒有序,翻開來就是正文。

  以回目為題,以詩文開篇。

  只是書中的詩句是街頭賣詩文的水平,一如既往的差勁。()

  開篇的故事,說的不是宋江、吳用,而是蘭陵縣的一名姓史名進的秀才,因兄長游學嶺南時亡故,需要將他的棺木迎回家鄉,跟剛才的那個要去海外的宋江完全不一樣了。

  去嶺南迎回棺木,開篇就是難事,這讓王安石有了興趣,心道不知是用汽輪船、還是蒸汽車。

  于異國他鄉病故,如果是火化了還好說,要是將尸身和棺木都運回來,卻是千難萬難。

  韓岡的老師張載,幼時喪父,父親病死在蜀地任上,他與母親一起扶靈歸鄉,出蜀到了橫渠之后,就沒錢繼續走了,只能草草安葬在橫渠鎮邊上。

  同樣的情況,王安石見了不少。寄放在寺廟里幾十年不能回鄉的棺木,哪家廟宇都不少。

  不過書里面,史進父母還是命他去嶺南扶梓而歸。

  這史進也沒有稱難,提了行裝,別了父母,到了縣中,便去車站坐車。

  當然是有軌馬車,坐上去先到州城,然后再從州城轉車南下。在史進和送他的友人對話中,可以看到出現了蒸汽車。

  ‘自縣里到州中,一百八十里地,得入夜才能到。’

  ‘不知何時可通蒸汽車,屆時,半日便能到了。’

  看到這兩句,王安石一聲輕嘆。

  鐵路通到縣中,尋常百姓出行,一個白天就能走出近兩百里地,即使是騎馬也就這個速度了。

  韓岡想要做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而且還能更快,只要換了那什么蒸汽車。

  如果真的能半日兩百里,不論天下哪里有了叛亂,五七天內,大軍就殺到了。試問誰敢叛?

  可惜…不知要多久才能實現。

  ‘快走了,快走了,再上一人就要走了!’

  到了車站,在車主的招呼下,史進很順利的上了車,在最后一節車廂里坐了下來。

在史進與同車之人的對話中,王安石又發現了幾個陌生的名詞——神都,順天府  神都是洛陽的別稱,不過東京開封府,又名汴梁、汴州、大梁,也有文章稱為神京的。

  但順天府是哪里?

  書中說是蘭陵北面。蘭陵縣古有今無,如今只有丞縣,不過王安石記得還有一個蘭陵鎮。

  或許是應天府改名?

  王安石知道韓岡不想惹麻煩,所以故意曲筆。

  到現在為止,他連個朝代都沒提。

  提到天子,也就是說了一句‘如今圣天子在位’,另外還有一個泰康三年的年號。

  這些都是枝節了,重要的還是小說的內容。

  的確是小說家言,所以韓岡連名都沒留,但看著的確有趣。

  韓岡這是立了一個樣子,告訴世人,他將會讓大宋變成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不過不是冷硬的文字,而是讓人饒有興味的話本,而且多有枝節。

  比如一開始史進要遠出郡外,在坐車前先去縣中拿了關防路引,當時縣中正在斷案,一名縣學中的學生寫了一部有傷風化的話本,在縣衙中被斥責,逐出了縣學。

  扶靈事急,卻加一緩筆,讓這話本顯得有肉有骨。乍看是無關緊要的情節,卻讓文章增色不少。

  至于上車后,描寫更是精道。

  腳下踩著貨擔、見人就奉承,是尋常走家串戶、今日去州中置辦貨物的游商;

  十五六歲,緊緊抱著包裹,不言不語,只啃著冷硬的炊餅,這是初次離家、要去州中尋工的小兒;

  就著燒酒,啃著油紙包的燒雞,露著圓滾滾的肚皮,滿頭滿臉熱津津的油汗,這是要去鄰縣收租的和尚;

  坐在史進對面,高談闊論,讓史進畏而縮足,卻把郁郁乎文哉說成是都都平丈我,牛頭不對馬嘴,是自稱要去州中拜見做知州的座師的士人。

  史進問那士人,‘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

  ‘二人。’

  ‘堯舜是一人、兩人。’

  ‘自是一人。’

  ‘且容小弟伸伸腳。’

  看到這一段,王安石也撐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那等不學無術、卻又拿著書本嚇唬百姓的那等士人的嘴臉寫得活了。

  不是生長自民間,見慣了市井百態,寫不出如此文字。

  而且那個和尚,也是寫得絕了。模樣似盜匪,酒肉不離身,滿口鄉下土財主的口氣偏要加一句阿彌陀佛。

  想不到這世間還有此等人物!更想不到,文章還有這種寫法。

  不知不覺間,王安石已經沉浸了進去,渾忘了時間。

  (美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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