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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者,則也。
所謂國是,國政之則,天子、宰相、諸大夫共定。
國之有是,如政之有刑。觸刑者如律,犯國是者,自然是逐離朝堂。
熙寧十年,新黨用‘國是’二字,干掉多少反對派?
元豐之后,新黨又是用‘國是’二字,讓多少反對者噤口不言?
不用提點,向太后自己就能數出許多。
當韓岡為什么說遼國撕毀盟約,接連入寇是國是之故,這其中道理卻是讓向太后不明白。
正想發問,呂嘉問便跳了出來,“夫家自為政,人自為俗,先王之所必誅;變風、變雅,詩人之所刺也。朝廷惟一好惡,定國是,澄清朝堂,國勢大興。南交亡而西域定,西夏滅而北遼敗;”呂嘉問瞟了韓岡一眼,“若先帝昔年未定國是,承祖宗之舊法,從之富韓之謬言,含辱忍垢、不言兵事,韓參政豈能站在這里?”
呂嘉問的一番話如暴風驟雨,噼里啪啦的砸向韓岡。
但他說的也的確有理,沒有王安石的新法,沒有先帝熙宗皇帝的提拔,韓岡哪里有出頭的機會?有其才,卻不得其時的人物,歷史上太多太多。
“的確如此。”韓岡不可能昧著良心否認,對著太后道,“先帝與王平章當年所定國是,便是新法種種,總而言之,不過是維新圖強四個字。今日臣能立足垂拱殿上,實賴于此。”
太后平靜的等待著,韓岡之后肯定有轉折,呂嘉問也知道,搶先一步,“既然…”
“但一時之法,當一時之用!”韓岡聲量陡然提高,截斷了呂嘉問的話,“祖宗之法,國初之時,祖宗持之以平諸國、定天下。至仁宗時,便已難以應付變局,之后抱殘守缺,至先帝登基,已幾近病入膏肓,如此方有變法之事。先帝登基時,外飾太平,內則傾頹,兵不堪戰,財不足用,西賊猖獗,北虜虎視。先帝見及于此,擢賢能,用新法,不數年便兵精糧足,進而平交趾,滅西夏。虎賁三千,就能抵定西域。精兵數萬,便可遏阻北虜,誠乃新法之功。可如今國是已不合于時,是到了該變一變的時候了。”
“何謂不合于時?!”呂嘉問立刻反駁,“韓參政這么說是因為國勢昌盛?!因為四夷畏服?!因為國計豐裕?!因為百姓安居?!”
一連串的排比,讓韓岡的言辭變得薄弱無比。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眼下國勢雖盛,卻隱患重重,若不及時加以彌補,日后難免熙寧之危。請問呂三司,祖宗之法殘民乎?”
呂嘉問深深的盯了韓岡一眼,卻露出一絲微笑:“祖宗之法承之五代。只是因為國事初定,方抱殘守缺,承襲下來。而自太祖至今,幸得諸圣勤于政事,又得上天庇佑,方得保平安。昔年平章進于先帝疏中亦言,‘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于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蓋累圣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愨,此其所以獲天助也。’”
韓岡雙眉一挑,想不到呂嘉問將王安石吹響變法號角的《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背得這般滾瓜爛熟。
按王安石在折子中的說法,祖宗之法早就該丟到垃圾堆里,一開始就是有錯,皇宋能安享太平百年,是諸帝勤政愛民,引得上天相助,之所以要變法,是老天爺的幫助越來越少,不能再期盼其幫忙了。
這是標準的黑白分明,直接否定祖宗之法的效果,將之歸功于開國以來歷代天子克勤克儉、敬天畏人。也是因為正是兩黨相爭的時候,當然不可能去肯定對方堅持的宗旨,只會一棒堊子打到死,自然不會有辯證法存在的余地。
但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呂嘉問敢于直接攻擊祖宗之法殘民。真是奮不顧身。現在能駁回自己的言辭,轉頭來,除了少數幾人外,絕大多數御史都不可能坐視。
韓岡氣定神閑:“熙寧十載,天災頻頻。自改元元豐,風調雨順直至今日。偶有災異,不過一路而已。數年前,割讓國土與遼,數年后,卻能讓北虜無功而返,前后相異,豈是無因?”
什么四夷畏服、國勢昌盛、百姓安居、國計豐裕,這是老天幫忙!
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割地一事,的確發生在王安石為相的時候,這是他洗不脫的。韓岡沒有明著拿此事指責王安石,但國勢不濟,不能助天子免于恥辱,要么是王安石本人的問題,要么就是老天不給面子。那么現在情況好了,還不是老天的功勞?
不過殿上爭辯,絕不是給人講道理。
“仁宗時無堯、湯水旱之變,又為何困于二虜?”呂嘉問反問。
韓岡正要開口,卻不提防蒲宗孟搶先道:“參政先立功于西方,后平蠻于南方,卻都是在熙寧時。”
真是好助攻。原來韓岡看蒲宗孟不順眼,今天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韓岡接上道:“韓岡雖有微勞,不敢居功。西北二虜之勢,豈是南方小國與吐蕃諸部能比。何況不論是平定西羌,還是剿滅交趾,都是靠了屯田加上諸路輸送,才能夠支持大軍出征。到了滅西夏時,已是用上了兩年豐稔后的舉國之力。遼國國勢十倍于西夏,沒有十年之積,談何攻遼?”
呂嘉問反問:“北虜大軍業已叩關,難道還要看一看倉庫,才去決定打還是不打?”
“參政!呂卿家!”向太后終于忍不住喝止了雙方的爭吵。
韓岡、呂嘉問都住了口,齊齊謝罪。
韓岡松了一口氣,想要正正經經的把話說完,不先吵一下,讓太后來彈壓,根本就做不到。肯定是說幾句,就會有人出來反駁。
向太后對韓岡道:“還請參政說一說,遼人屢屢入寇為何是國是之故?”
“方今國是,是變法圖強,是富國強兵,是為了日后能夠不再困于四夷,收堊復漢家故土。可遼人畏于中國日漸勢強,憂懼日后難以抗拒天兵,便想方設法將戰事提前。或暗助西夏,或主動南侵,或引誘官軍北上,只要其中有一條成功了,伐遼的時間就會推遲許多。”
“現在還不是伐遼的時機?”向太后問道。
“臣已經累番上書,陳述此事。且皇宋之患,不在外而在內,當務之急,不是伐遼,而是安民。”
“國中將有亂?”太后心中一驚。
“陛下。”呂嘉問立刻放聲道,“韓岡這是造危言聳聽之辭,欲以禍亂圣心。”
今天就數呂嘉問最是積極,其他人如章敦、曾孝寬的話,似乎是讓他一人給說了。
而向太后明顯不喜歡呂嘉問這樣的積極,語氣不快:“呂卿,且聽了韓參政說了再議論。”
呂嘉問瞥了韓岡一眼,低頭再次謝罪,然后退入班中。
現在太后還沒有明顯拉偏架的意思,若是沖得太前而惹怒了太后,反而會壞了事。
沒有了干擾,韓岡繼續說道:“老聃有云:治大國若烹小鮮。在臣看來,治國卻如同給人醫病。醫者與人療傷治病,必先及危及性命的重癥,然后才是頭疼腦熱的小病。如一卒伍戰陣上受傷,一傷在手指,一傷在腰肋要害,那么軍醫肯定會先去治腰肋之傷,然后再去包扎手指。治國亦如此理,必須要先分清主次,解決最為危急的癥結。
先帝踐祚之初,國計乏用,兵不堪戰,盜賊橫行,此亟待診治之重癥。故而先帝以青苗、免役諸法濟國用,以將兵、軍器練軍卒,以保甲法安國中。而如今國勢已盛,卻尚未能輕取遼國,人口雖眾,兼并卻日益增多。臣觀此患,遠過于北虜。沒有足夠的土地,沒有足夠的糧食,怎么養活億萬生民?須知三代以降,中國或有不絕若線之時,卻未曾為蠻夷所滅,只有因內亂而亡的例子。”
今日大宋國中的主要矛盾,是日益繁衍的人口與增長緩慢的口糧之間的矛盾。
韓岡到底想說什么,王安石、呂嘉問都清楚。
關于人口膨脹,以及與口糧、土地之間的矛盾,韓岡早前曾經說過很多。以他的身份,他的這番論斷,在當時的確被主流所重視,甚至為新黨所喜,在朝堂層面上,很多人都把這番話當做了對外擴張的借口。但現在聽韓岡的一番陳詞,日后多半就會是氣學與新學爭鋒的工具。
所以呂嘉問又忍不住出來駁斥:“空口白話,毫無實證。皇宋萬里疆域,無人處極多,豈有土地不足之患?”
“皇宋萬里疆域,山丘多少,坡地多少,沙漠又是多少?苦寒、瘴癘之地,又是多少?大宋土地雖廣,能豢養生民、適宜耕種的土地,也不過十之二三。近三年來國中戶口,因有隱戶逃丁,故而變化不大。但京堊城中出生的幼子,每年都要比前一年多上一成。”
“田籍戶簿之中,不計非丁婦孺。不知此語,有何憑據?”
“有保赤局簿冊為證。為避稅賦,隱戶逃丁不知凡幾,如河畔蚊蟲,捕不勝捕,查不勝查。而為了保幼子平安,十文一劑的牛痘卻沒人敢省,而且多少富貴人家和寺觀,都會出錢買藥施贈,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往往一文不用便能在保赤局種痘,故而無人逃避。論起數目是否可信,保赤局的記錄遠勝于籍簿。”
向太后連連點頭,“參政之言有理!這等道理吾還是能想明白!”
太后如此說話,就不方便出來駁斥韓岡,更不方便胡攪蠻纏。王安石、呂嘉問都保持了沉默,跟之前的曾孝寬和章敦一樣。
“那么,去保赤局種痘的幼子到底有多少?”太后好奇地問道。
“回太后,去歲開封府界,種痘數量是十二萬三千九百余,比之前一年的十一萬,增加了十分之一。而京師軍民百萬,十二萬三千的新生幼子,也占了人口總數的一成還多。如果年年保持這種速度,是要七年,京堊城人口就會翻上一番。”
“不是十年?”太后納悶的問道。
“不,每年都是在已經增加過的前一年的基礎上再增加,所以只要七年。”
呂嘉問卻笑了起來,“試問世上生民怎么會光生不死?只計生,不計死,世間早就人滿為患了。韓參政以算學聞名,怎么連這么簡單的算術都做錯了?”
“每年京師過世之人都不會少,可再多,能有十二萬三千嗎?開封百萬軍民,八個人中就有一個死了?”
堵了呂嘉問一句,韓岡繼續說道,“如果國中一開始就有男女老幼共五千萬口,七年之后,就是一萬萬,十四年后就是兩萬萬,二十一年后,是四萬萬。”他就在殿上扳著手指數著,“即是這二十一年中,一開始的五千萬都死光,二十一年內出生的三萬萬五千萬人死了其中的一半,那也有一萬萬又七千五百萬。何況,根本是不可能死光的。”
千分之一百的自然增長率,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樣的計算方法有太大的問題,可有了確切的數字,這么算起來卻是讓人心中不寒而栗。
“如此多張嘴,請問如何讓他們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