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大提舉市易司。
從王居卿身上的官職就能看得出來,這是鐵桿的新黨,而且是新黨之中擅長財計的成員。
王安石提議朝廷設立開封市易司,是熙寧六年舊黨第三次反撲的起因,也是當年曾布叛離新黨的導火索。當年差點讓新法就此折戟沉沙。
自呂嘉問之后,這些年來但凡能坐上這個位置的,無一不是新黨的骨干。王居卿當然也不例外。不過他是以侍制之位就任市易司,屬于高職低配,故而不得不加上都大提舉的前綴。
不論王居卿的選票投給呂嘉問、李定和曾孝寬中的哪一位,最后的結果都是韓岡居末,與人并列。
那時候,韓岡就要在兩難之中作出決定,是放棄推舉之法,交給太后決定一切,還是點頭答應由重臣們重新推舉出第三名來。
蒲宗孟相信,這個主意不止他一人能想得到。畢竟宰輔推舉之法的根本,就是齊云、賽馬兩家的選舉法。在聽說了朝廷將要開始以推舉之法選擇宰輔人選,很多人都打聽過了兩家總社選舉會首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流程。從兩家總社的選舉法推導出來,讓韓岡自食其果,這并不需要費多少心力去謀劃。
只要最后結果是新黨當選,具體的人選不論為誰,除了當事人和不多的幾個推舉者之外,其他的新黨成員都不是很在意。只要能讓韓岡丟人現眼、無顏就任就可以了。
蒲宗孟從韓岡、呂嘉問、曾孝寬這么一個個看來,連他所推舉的李定也沒落下——都選不上才好。
但每一位新黨成員都不會希望韓岡能夠上位,尤其是在范純仁、孫覺、李常這樣的舊黨支持下上位。
朝堂上的空缺就這么多,要是韓岡上位,肯定要酬謝他的支持者,就像原本被舉薦者對舉薦者感恩戴德一般。那時候,不知會有多少職位被舊黨瓜分走。
韓岡到底有多得圣眷,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他的提議,恐怕太后都不會拒絕。
有人會將自己的命運放在韓岡的正直無私上嗎?認為韓岡會大公無私的保留新黨的職位,讓他的支持者們希望落空?
蒲宗孟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他是不愿意韓岡能夠被選上。因為他明白這一次推舉,就是韓岡在舉旗招兵,而且事實已經證明他的做法十分有效。
有著這樣的目的,又已經有了初步的成果,韓岡又如何會虧待投效自己的朝臣?千金市馬骨的故事,六七歲的小皇帝都會耳熟能詳。
不過有一點讓蒲宗孟很擔心,這讓他的兩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正拿起最后一份推舉折子的王中正。
原因不在韓岡身上,而是這一票的歸屬者王居卿。
王居卿不是個多有名氣的官員,可以說是默默無聞的就一點點爬了上來。但這位肯定是有才干,否則不至于沒有多少名聲,卻能被安排在如此重要的職位上,還能被授予一個侍制。
也許別人不記得王居卿的出身,但在學士院多年的蒲宗孟卻記得很清楚。
并非是因為他曾搜集過所有選舉人的資料,他的記性一直都在下降,就算昨天看過了,今天也不一定能回憶起來。不過親筆起草授予王居卿天章閣侍制一職的詔書,蒲宗孟不可能會忘記,在詔書上耗費的心力讓他記得十分牢固。
王居卿的出身是登州蓬萊!
但凡知道王居卿的祖籍,又想到韓宗道和李承之在前的先例,不少人都開始擔心起來。
新黨的身份,北人的出身,這讓王居卿的立場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應該不至于。
章惇想著。
雖說南北分立,新舊黨爭,但并不可能截然兩分。北人可以投向新黨,南人也可以投向舊黨。
韓絳是標準的北人,但他就是因為支持新法,而在相位上一坐多年。王居卿雖是北人,他可也是鐵桿的新黨——因為舊黨不要他。
王居卿雖然才干卓異,而且也是進士出身,但沒有一個顯赫的家世,又沒有結交過權臣,也不會以詩文會友,不論他在地方上做出多少成就,在變法之前,一直都被把持朝堂的舊黨視為俗吏,可用而不可重用。
司馬光可以光說話不做事,因為他是儒臣。而王居卿為鹽鐵判官能做到‘公私便之’,做京東轉運,能‘人頌其智’,在整治河防時,能讓朝廷以他的規劃為后世法度,但在舊黨儒臣們眼中,他終究不過是一個言利至從官的俗吏。
韓岡招聚舊黨,可謂是神來之筆。但他也因此會失去許多新黨中人的人心。像王居卿這樣的官吏,只有在重視才干的新黨之中才有他們發揮的余地。
而且就他所知,王居卿的這一票早早的就為呂嘉問所預定,這將是呂嘉問的第八票。
章惇等待著王中正宣布這最后的一票。
熟練的打開選票折子,王中正先于任何人看到了王居卿的選擇,微笑一現即收,
“天章閣侍制,戶部郎中,都大提舉市易司王居卿——”他略略拖長了聲調,迎上數百道迫不及待的目光,然后清晰的吐出了兩個字:“韓岡!”
相對于之前的騷然,現在的文德殿上一片寂靜。
事前已經與呂嘉問約定好的王居卿,背棄了諾言,將他的一票轉投向了韓岡。
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關注,王居卿抬著頭,直直望著書寫著姓名和選票的屏風。那名小黃門正提著筆,在韓岡的名下,補上最后一筆。
第七票。
至此塵埃落定。
王中正放下了手上的折子,轉身回來向太后繳旨。
“韓卿七票,呂卿七票,曾卿和李卿各為六票,加上韓卿的一票棄票,總計二十七票。”向太后現在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了很多,“韓卿和呂卿并列頭名無異議,同應入選。可曾卿和李卿也同樣并列,平章,你說這第三人該如何選出?”
“請太后決斷。”王安石簡短的回了一句,就閉上了嘴。
向太后皺了皺眉,覺得王安石的回答有問題,又問韓絳:“韓相公?”
“以臣之見,可重新再行推舉,讓方才諸位從曾孝寬和李定中推舉一人來。”
向太后想了想,點頭道:“…如此甚好。”
“陛下!”曾孝寬卻叫了起來,“無須再選,臣曾孝寬情愿退出!”
“曾卿可是確定?”
曾孝寬行了一禮,“臣自知聲望才干不如李中丞,情愿退出讓賢。”
“是嗎…”向太后正待應允,李定那邊又叫了起來。
李定豈能讓曾孝寬博一個不愛官的好名聲,同樣道:“臣于豁達上不如曾孝寬,人望也不如呂嘉問,功績才干上更不如韓岡,方才群臣推舉也已有結果,臣既然居于末位,也不能再厚顏求取西府之職,臣愿退出。”
“都要退出?呂卿不會也要退吧?”向太后沒有挽留的意思,轉頭卻去問呂嘉問。
“臣請太后決斷。”
“韓卿?”
“此事乃臣提議,臣豈會退?請太后決定。”
韓岡輕松的說著。
自始至終,韓岡都沒有太擔心,就算這一回敗選,也還有下一回的參知政事。
只要太后看清楚了新黨黨同伐異,南人把持朝綱的現狀,必然會對朝堂設法加以改變。再加上在北人中煽動起同仇敵愾的氛圍,下一回參知政事的選舉,他就絕不會輸。
韓岡可以通過請求,請太后做一些安排,但終歸不如讓太后主動去感受,然后依靠自己做出決定。而今天的一幕幕,韓岡相信太后已經有所警惕了。從她的詢問中,就能看得出一點來。
“好吧。”向太后點頭,“曾卿,你是玉堂之首,由你來草詔。”
曾孝寬楞了一下,然后應聲站了出來。
他是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剛剛退出選舉,就被拉來草詔,說起來也太過諷刺了。
不過太后這一回沒有去內東門小殿宣翰林學士上殿草詔,而是在文德殿上直接開始宣布名單。也許這將從此成為定制——兩府的成員,將會在文德殿上選出候選者,接下來由太后或天子來決定最后的入選者,并在殿上當庭草詔、宣詔。
曾孝寬提筆等候,群臣屏息聆聽。
太后開口了,卻不止一條,“資政殿學士韓岡,可樞密副使!”
“樞密副使韓岡,可參知政事!”
兩府是一個門檻,跨過門檻之后,如何選擇就是在太后身上。總不能宰相都由群臣推舉出來。所以只有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可以由選舉產生,而宰相與樞密使,則是從兩府之中現有的成員,以及過去曾經擔任過兩府之職的前任宰輔們來就任。且兩府內部的流動,也由太后所掌握。
但這樣的變化,實在是讓臣子們始料未及。
韓岡入西府為副使,這是事先確定的,因為今天只是在選舉樞密副使。等就任樞密副使后,再調去東府為參政,沒人能夠指責。只是未免兒戲了一點。
可太后不等群臣回過神來,緊接著又道,
“西府現在又有缺了,半個月后的大朝會,還得再來選一次。”